第153章

  黛玉停了下来,眼前花木仍是盛极,笛声依旧清亮,可多少姐妹早在家败之前便已四散,那姹紫嫣红甚至没能等到落花之日。
  若真各有因果,那么便是国亡家破,她又何惧?风刀霜剑,她亦可直面。
  她愿为盛宴余温中的花魂埋香,也想在末路之时寻一惜花之人。
  她从来是为自己而悲,为无父母可依,为身衰命薄,为终身大事无人作主。
  命运使然,她不得不从。
  除了自哀自怜,便也无能为力。
  黛玉转身往回,想去看看从前的自己。
  告诉她,不必自怜,不必惧怕,就算失去一切依靠,就算老太太、宝玉都不在身旁,就算要离开闺阁,她也能自立自持。
  因为天地广大,必有同她一般,惜花之人。
  不是只有一人。
  莫因繁花必将落尽,而错过来年百花盛放之景。
  警幻见她不回头,唇边笑意渐冷。众仙女的身形忽而变幻,一瞬化作鬼魅,一瞬化作她旧日的亲友,纠缠着她不让离去。
  “你还恩便罢了,与宝玉的婚约,我不允!贾府那等重色之风、败家之势已成,由不得你搅乱因果!”
  黛玉被鬼魅纠缠,冷声道:“我还恩是为自己,与他何干?”
  “那宝玉贪恋温香暖玉,风流轻薄。你是绛珠仙子,即便他是神瑛转世,也不配采撷你这天地精华。”
  “我不是什么绛珠!”黛玉被缠得喘不过气,怒道,“我是苏州林氏之女。”
  话音落处,仙境如画卷被烈风卷裂,化作漫天烟尘。花光散尽,乐声沉寂。
  这一次,她无惊无惧,便醒了过来。
  黛玉躺在床榻上呆呆的愣了一会,神思微乱,直到听到院外更夫的梆声由远而近,才轻轻唤人。
  紫娟早守在外头,闻声立刻掀帘入内,俯身将人扶起。
  “姑娘,亥时方过,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她将温好的茶奉上,笑意柔和,“我见姑娘睡得安稳,不忍惊扰。”
  黛玉接过茶盏,呷了口,点头道:“无妨。既无急事,我自然信你知分寸。”
  目光在室内一转,似是随口问道:“裴总领他们,可回了?”
  紫娟摇头,替她拧了热毛巾,“倒是宝二爷……”
  她顿了顿,“方才还到荣禧堂来寻,却被姑娘带来的护院拦在外头,颇有些动静。”
  “怎么回事?”
  紫娟小声道:“大奶奶知姑娘回府,便带着人来探。谁知那些新来的护院守得紧,说荣禧堂不便男眷入内,硬是没让宝二爷踏进门。宝二爷性子您知道,见不着姑娘绝不肯作罢,话说了一箩筐,闹得颇为难堪。”
  黛玉沉吟片刻,唤:“荀勇呢?”
  “荀队长也被夹在中间……”紫娟忍不住笑了,“大奶奶亲自引着宝二爷来,他不敢怠慢。他不认得二爷,小红姑娘在旁明面没劝,可也没点头放行,他只好频频差丫鬟来探问您醒了没有。”
  黛玉听了,唇边也漾起一丝笑意。是她考虑不周了,没把府里的事先说与裴石的人,倒叫他们为难了。
  “先传膳吧,”她放下茶盏,“再请荣禧堂的护院到议事堂来。”
  黛玉只浅浅用了碗粥,春纤给黛玉简单梳妆,瞧着倒有从前几分弱柳扶风之态。
  议事堂内,荀勇与荣禧堂的护院已在等候。两拨人虽在守城时打过照面,却彼此不熟。秦家旧部沉默冷峻,气势在先,荀勇一众虽是新近得用,却也谨守分寸,不敢多言。
  黛玉入堂,目光一掠,见他们神色拘谨,心中微叹。她早已想好,这些秦家旧部毕竟是戍边将士也算英雄,长久替贾府当护院并非正途。
  她坐定,先唤荀勇:“荣禧堂的护卫往后仍由你统领。他们不熟贾府旧事,只需照顾我一人即可。裴总领未回,等他归来,自有安排。”
  荀勇松了口气,躬身应道:“多谢姑娘信任,只是……”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掠向秦家旧部,迟疑道,“如今府中多了一位主子,往后规矩如何,还请姑娘明示。”
  “宝二爷是贾府嫡系公子,我不过是暂理家事。待他休整几日,府中诸务自该听他发落,你们须得敬重。”
  话锋一转,她察觉秦家旧部神情愈发凝重,便微微一笑,“不过你们没错,荣禧堂现下皆是女眷,又是库房重地,宝二爷未事先通报,确实不便径入。我能安心补这一觉,也是仗着你们尽忠守职。”
  这一句,将护院们先前的顾虑与隐隐不安,化作了心安。
  他们本是怕黛玉见怪,没料到她不仅不责罚,还当面肯定。
  “你们守城有功,赏你们几日假吧。”她接着吩咐,“荀勇,与赵安商量个章程,让府中护院兵丁轮休几日。荣禧堂就暂借堂中这几位代管,等裴总领回来再作定夺。”
  荀勇领命,神情松快下来。秦家旧部也微微收敛了冷意,低首拱手,算是无声领了黛玉的情。
  黛玉想着自己也该将账册重新理过一遍,林家的家私与贾府的家业混于一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又想到贾兰年岁渐长,也该为他置一处独院,与宝玉一般,不致局促。
  宝玉回来后,府中诸事都要重整,这管家的重担,也要一点点交还于他才是正理。
  黛玉想着这府里的事一下子多了许多头绪,她抬眸看向面前的人,声音温和却笃定:“委屈几位在府中暂且做事,待裴石回来,我会在京城中另置宅院安顿你们。”
  顿了顿,又似怕他们有所顾虑,补道:“若是不喜京城,金陵、苏州也可……边城亦行。只是我相熟的是长安与江南,边地的门路,还需再打听。”
  议事堂内众人面面相觑,一人躬身道:“姑娘愿意收留,已是恩深,不敢再劳烦姑娘替我们谋划出路。”
  另一人接道:“如今我们都是自由身,安顿好小少爷,自会寻一处落脚之地。”
  黛玉轻挑眉,以为他们说的是裴石,似笑非笑:“你们是想带着裴石去占山为王么?”
  黛玉想想,以他们的身手长相,好像能成。
  众人一怔,忙摇头,“……不过是打猎种树而已。”
  黛玉也微怔,旋即失笑。
  “你们身怀武艺,却去做猎户农夫,岂不可惜?我原是想着替你们寻些差事,或在府衙当差,或为商队护卫,虽受制于人,却可遮风避雨。”
  “姑娘好意,我们心领了。”有人拱手,神色轻松,“只是我们生来便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不惯被人呼来喝去。宁可找一山头栖身,虽清贫简陋,却也自在。”
  堂下人无不颔首。
  黛玉轻轻叹息。
  世道如此,便是曾为朝廷尽忠的男儿,最后只能苟且偷生,归隐山林。可转念一想,能脱离纷争,或许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成全。
  她原本还想着为他们寻差事、重返北地,如今却生了另一层明悟,放弃一些世俗的东西,反是解脱。
  思绪未落,忽听一声熟悉又哽咽的呼唤,自门外传来:“妹妹,我知道你在里面,让哥哥见一见你吧。”
  黛玉心口一紧,仿佛有人轻轻在胸口剜了一刀。没有多想,眼眶便酸涩泛热。
  从前她日日盼他平安归来,恨不能立刻相见。
  可曾经的心意已被刀剑风霜磨得细碎,如今骤然听到他的声音,比起喜悦,更多是如鲠在喉的苦。
  紫鹃低下头,语气里带着私心的劝阻:“姑娘,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见。”
  堂下的男儿们沉默着,没人开口催促。黛玉也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外面喊得热烈,终于,有人起身道:“我去把他赶走。”
  “罢了。”
  黛玉站起身,脚步却停住,又缓缓坐下。
  “罢了,总归要见的。我躲得过他,难道还能躲了大奶奶吗?请他到书房吧。”
  紫鹃叹了口气,将黛玉扶回了书房,小红吩咐丫鬟添了几盏烛火,后楼顿时被温亮的光映得如昼。
  黛玉见裴石的暗卫中竟有四人跟着上楼,便淡声道:“你们下去歇着吧,宝二爷是贾府的人,不过是家事,不必如此。”
  紫鹃却劝:“姑娘,此番回来的,不止宝二爷一人。如今你是贾府的主子,一同回来的客人、旧识,皆要先来请安。有人守在外头,总是稳妥。”
  黛玉只好作罢,让他们候在外间,自己静坐书房中。
  宝玉方才一进荣禧堂,就被那一圈陌生的护院和森冷的刀剑唬住。灯火下,那些人面色沉凝,正是先前拦他不得入门的生面孔。原本满心激动与酸楚,这一瞬也收敛了几分。
  李纨见状,笑着宽慰:“宝二爷不知,这府里落难时走了不少人,也添了许多新面孔,与从前大不相同。你在府里住上一阵,自然就会晓得颦儿的能耐。”
  除却宝玉外,同来的还有宝钗与薛家的人,柳湘莲、冷子兴等曾在紫檀堡避乱的故旧,甚至连袭人,也携了夫婿蒋玉涵入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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