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张才良神色终有所动,他缓缓坐下,只听黛玉继续道:“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民不聊生,又何来君王贵胄呢?但若无君臣之纲、朝廷之制,天下便会群龙无首,这般荒年百姓又如何?”
她轻轻一叹,道:“京中民心困苦、义军驻城已久,难道你就不愿位登九五么?我时常思忖,闯王既有仁政之心、兵权之柄,为何迟迟不登大宝,不愿匡扶天下之道,爱民之道?既如此又何谈顺天应命?这难道不是‘天与弗取,反受其咎’?闯王你若不能应人心即顺天道,我此番说你仍要以匪寇之名占据京城,又有何错?”
“这……”张才良看向曹睢,此时曹睢忽而插言,笑中藏针:“姑娘年少,却有大志——这等话,若叫旁人听了,只怕说姑娘别有所谋。”
紫鹃闻言,心中一紧,却见黛玉神色无波,语气愈发沉静:“我知此非朝夕之决,也不敢妄论社稷大事。我虽为孤女,无父无兄,寄身贾府,京中动荡、尸患未除,日日惶惶,同贾府上下三百余口、街巷百姓无数一样,俱是无依无靠之人。我无他志,只盼太平盛世。”
若是曹睢他们这么说,张才良是有所怀疑的,毕竟谁人不想借他一朝登天,手握权柄。
但劝慰自己的不过是一身世飘零独自支撑落魄门第的女子,实在叫他很难不为之所动。
“林姑娘所言甚重,张某实不敢当,只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原来如此!
黛玉这才明白,闯王如今身在京中,便如同自己身在贾府一般,虽顺理成章,却叫人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行差踏错,叫人非议。
便是已经临近权力之巅,也不过寻常人罢了。
黛玉起身,漆黑的瞳仁闪烁着幽幽目光,如同士大夫一般作揖道:“天子失位群龙无首,一旦有变,纷争乍起,天下必然各自雄据,民不聊生。闯王有志为民,这便是天意所想。我所求不过为一己安乐,天下万民皆是如此,只愿闯王明智察势,莫负今日百姓所望,望京中早日有新君登基,这就是天下社稷之福了。”
黛玉走后,张才良觉得有些疲累,便喝退了曹睢,独自一人骑马往皇城中去。
看着皇城巍峨,他深知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张才良不是士大夫,也不是王公贵胄。他重视的是治世的正名,但他内心又忧思被世人认为匪寇,故而他久久不能接受自己登上权力巅峰,那样好似自己并非为了正道,而是为了这九五至尊的位置。
而义军之中,其实都是四面八方来的无业游民,光棍地痞还有作奸犯科逃案藏匿的也不少。一旦鸡犬升天,或许这些曾朝夕聚集同作同息的人也会成为那些自己曾憎恨的乡愚宵小之辈。人一旦有了权力,一个不善之举不妥之事出来,对寻常百姓而言,就不是小事。
往后史书工笔如何评价,实在是叫他心有余悸。
马车怎么来,便怎么去,只是这回程之路,却似比来时更觉颠簸。夕阳将落,蹄声疾急,一路追风逐月。
左丘梅不顾颠簸,急于打听结果。
黛玉将一只手枕于车窗,望着风中隐现的坊巷灯火,语声淡然:“商号医馆护卫之事,已有口头允诺;寻人之事,他亦表态相助;只要城门开启,我们可自由出入城门。至于余下……”她默了一瞬,“听天由命罢了。”
左丘梅一听,便知他们所求皆已得到,他笑道:“这如何使得,若是闯王不喜姑娘所言,猜疑俞重,此行岂非送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黛玉回首看他一眼,唇角微挑,却不怒反笑:“你家那位旧同窗,莫非不知他主子多疑敏感、最重名声?我不过借他人心揣度,忙着以‘治世之道’替他劝主了,否则怎会放任我全身而退?。”
她顿了顿,又道:“今日帐内言谈,你那旧同窗虽说的不多,却目光微动,手一直在腰间未出鞘的短刃上,可见他疑心比闯王还重。”
左丘梅默然,随即点头:“姑娘说得不错。他是那种老是疑神疑鬼的人。”
他顿了顿,终于缓声道出一段往事:“曹睢是家中老幺。幼年丧母,家贫如洗。祖父原是学究出身,一口气要将三个孙辈都教成人中龙凤,他是最小的那个,便吃了最多的苦。书念得极苦,衣食常乏,却自幼便要强。”
“他曾言,不愿一辈子埋骨村中,只要一朝得势,哪怕做不得宰辅,也要做那能在青史留名之人。你可知他为何弃笔投军?”
黛玉静静听着。
“那年我断了右臂,御状之事作罢,他因为我作保而被罢官。次年村中暴疫,他兄长染疾,阖村自救,他定下防疫之策却被村民污是灾星,他怒而烧了家书文卷,弃举人之路,投了闯军做文案。”左丘梅叹息,“自那以后,他愈发不信人言,却又执着于‘正名’二字,尤看不得旁人得势。”
“此是最难便是曹睢,只要曹睢首肯,我们便能见到闯王。若非他最重名声,我们散步的流言为何要铤而走险压义军一头?便比得他军粮施粥布告还早一步,他便会建议闯王召你入营,表面闯王为试探,实则是曹睢要压你一头。”
黛玉听罢,低笑一声,眼波轻转,道:“他估计也没心思在我们身上了,现在闯王称制有望,他定是会牢牢盯着自己的主子,好叫自己也能称侯拜相,他日史书工笔。”
左丘梅叹道:“姑娘此行虽平安,但也已动了局势之风。且不提义军往后如何,如今商贾渐开,京中原有的勋贵旧吏必有投奔闯王,今日相谈甚欢,明日恐会对姑娘不利。”
“无妨。”黛玉神色不变,语气却添了几分冷意,“朝堂失统,京中未稳,我们仍照计划,趁早开枝散叶,终不被人一口吞去。”
紫鹃只在一旁静静听着,她插不上话,也不愿多问,便撩起车帘,往外瞧了瞧。
车外夜风猎猎,天光渐失,寒气扑面,马蹄声在巷中急促回响,如催鼓如击心。
忽地,紫鹃低声唤道:“姑娘,下雪了。”
“入冬了……”黛玉一愣,她已错过了初雪,自然忍不住也往车外看去。
她轻轻掀起另一侧车帘,望见雪花零星落下,一片片颤巍巍地洒落在车辙上,悄无声息。
她看了片刻,忘了方才还在筹谋计算,神色渐缓,眸光轻柔,似有思念氤氲其中。
“……不知在外头,会不会觉得冷。”
那声音极轻,仿佛只说给自己听的。
第94章 京中贵女10
自初雪落下后,便像掀开了冬的帷幕,雪一场接一场,连绵不绝。
即便,十月刚刚过去。
大观园中冬麦尚露新芽、白菜已见菜包,斑斑点点的油菜田也还未尽凋零。
一个秋过去,婆子丫鬟们并没有白干,那些种着冬作物的田地,还有已经犁地盖肥的,如今用草料像被子一样盖起来,等着开春种植。
眼下气候骤冷,地头的活计暂歇,许多婆子和丫鬟便转而聚在院子里,专心编织床褥。
这算是黛玉的一项疏忽,毕竟这是她管家的第一个冬季,雪来得太早,一切叫人措手不及,便是那些老成的管事,也难免疏漏。
可贾府有工契在身的便有五百余人,虽比不过贾府鼎盛之时家仆千人之数,但过冬的床褥柴火仍是一项巨大的开支。
所幸,有旧物翻新之法,亦不乏巧手之人。
京中尸祸未平,许多宅院门户洞开,死者横陈,亲属逃散。义军命各坊收敛遗骸,打扫废屋。贾府奉命调派人手清除京中活尸、收敛尸首,自然便将这“清理”差事承了去。
于是,婆子带着街坊妇人进宅收殓,取走屋中旧被褥与衣物。虽说死者之物,再用总有避忌,可眼下是雪夜苦寒,还是活人要紧。
好在新朝已定下了闯王来年立春登基,这馊主意都是义军定下的章程,贾府不过依命行事罢了。
在黛玉看来,这不过只是一桩小小的差事,能替义军分忧,同时安置京中冗闲人口,何乐而不为?
城西被大火烧毁,大量的房屋倒塌,京中百业俱废。
便是为了新朝,化为焦土的城西还是需要重建。
正好义军除了打仗,最是擅长的便是工事。
太上皇还未让位时,沉迷参禅悟道,便是民间也多有人笃信这便改变命运多舛的唯一解法。
那时候川蜀还没有大旱,新安三省也没有大水,甚至北方的游牧民族也只是偶尔滋扰边境,朝廷的军队还未跟如今一样屡屡败退。
可寺庙建设不断,这些饱受徭役之苦的子民,或是他们的孩子,聚集起来,便是如今各地起事的义军。
官府库银早空如鼓,内廷更是力竭。若闯王要登九五之位,便不能只攻城略地,还要接下这“天下烂摊子”。
义军忙于修复城门,重建长安城西,甚至还要攻下更多的城池。
于是贾府,便顺理成章又让人意外的代替了官赈,接管了京城的济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