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说罢,左丘梅作揖上车。
  曹睢看着左丘梅被一小童扶着坐上驴车,慢慢地离开。左丘梅来得太过随意,也走得过于潇洒,所说随性率真,只是曹睢未曾想曾为会元的状元之才也有甘为商贾役的一日。
  安阳医馆旧址位于贾府南门外十余丈外一处街角,临市口、靠车马道。安阳医馆之前遭遇尸疫,早已人去楼空,蛛网堆梁,旧日街坊绕道而行,连白日都少有人敢靠近。
  今朝却有锣声一响、朱漆牌匾重新悬挂,卜旌男儿泪弹,竟是贾府再度开设义诊之处。
  消息不进而走,明明京中并非只有一处医馆,可京城各处众多百姓问医求诊。
  门内却无喧哗,反而有序。新制之下,凡病患前来,不论贵贱,一律需以劳换诊,或以物抵药。凡有力有物者可与医馆交换,荒年草药紧俏,无药或换方子,或众人出力遍寻。
  往常百姓最怕费力,如今却几无怨言——因这规矩一则公平,二则不贱人,三则救命不拖延。卜家医术原就有口皆碑,况且老弱妇孺依旧免费,不改义诊之态,药价也是更是一如丰年,不坐地起价,很难不令众人心服。
  此法一出,不仅遏制了此前富户囤药滥取之风,也叫真正急症之人得了活命之资。更兼医馆定有位旧贵女眷做掌柜,她身着素衣,出言有礼,算账分明,连药贩与商贩都不敢轻易狡滑,令百姓与商贩皆有观感,暗中称赞贾府与安阳医馆合谋,有体统、有算计。
  只是旁人不知,谢如霜做掌柜,不仅是为了帮不善经营的卜旌,更是因她深知各式名贵药膳补品,又通计算文墨,能帮年轻的卜兄妹免于在药价与粮价一样坐地起价的市场中被讹诈。
  医馆开了三日,左丘梅带着护院在内堂坐了三日。他左手提笔,将一切来往药品之数、劳力交换,记录在案。安阳医馆的药材尽数在贾府支取,左丘梅便是替主子到药行瞧看一二,也是为了将贾府与医馆合谋示人,免得医馆遭人觊觎。
  毕竟,乱世多妖孽,而这妖孽,多的是人。
  正堂忽有医童通报:“曹先生到了。”
  左丘梅微一蹙眉,起身迎至外厅。
  送去开业的请柬,第三日才总算等到人来。便是自己主子等得起,他也快要没耐心了。
  曹睢衣着如寻常商贾,带着几个侍卫,帽沿压低,面上带着旧识惯有的讥诮:“好生热闹。左兄倒真做起‘买卖’来了。”
  “不过是替主子打点医馆,寻口饭吃罢了。”左丘梅微一欠身,引他入内,却并无多余寒暄,只道:“外头吵杂,不如进内院坐。”
  一路行至书房,曹睢眼光犀利,不动声色将前后左右打量遍,落座后随口一笑:“‘国泰民安’,大志向,是你家主子取的牌匾名?”
  左丘梅并不否认,只道:“朝廷人亡政息,且不提天灾不断,尸疫甚至北境之患未绝,我们寻常百姓要的也不过如此。若闯王能即位,重振朝纲,便是‘太平’了。”
  “你真是改不了祸从口出的毛病。”
  很快小医童便送上茶盏,曹睢一口饮尽,忽道:“这茶是药草熬的?味极苦,与你这人倒有些相似。”
  左丘梅笑着不语,却看出曹睢面上虽调侃,语气中却没了初见时那股明刀明枪的试探。
  曹睢开门见山道:“你们不再处理京中活尸,恐怕有违济民之志?”
  左丘梅笑道:“我家主子说了,这京城流言四起,今朝虽未立帝,但闯王主京,贾府若再擅动刀兵,只恐惹人非议,只怕有逆竖之嫌。”
  曹睢嗤笑,等到他们意识到京中活尸无人多管闲事时,京中流言四起,对贾府极尽溢美之词。
  当义军被拿出来对比时,流言之势已难平息。京中所传之事多为真事,虽说真假混杂,但所谓假也不过对贾府过誉,到叫曹睢无从设局驳斥。
  济民锄害,这哪是一户人家该干的?这是活生生一衙门!
  曹睢现在是拿贾府开刀也不是,放任流言被时间冲淡也不是。
  况且京中活尸确实需要有人愿意一同清理,才能尽快为闯王即位创造条件。
  曹睢叹息:“闯王想见你们家主子。”
  第92章 京中贵女8
  医馆外堂,曹睢带来的侍卫四处瞧看,他步子不紧不慢,在药架与诊台之间信步而行,偶尔驻足,似在观察什么,又似在倾听些细碎对话。
  这人正是张才良麾下的亲随——胡隆。
  医馆外贾府派来的小厮卸下新晒好的药材,裹着粗麻的药包堆在门侧,干草味与药香扑面而来。谢如霜与贾芸一面清点药材,一面在柜台后轻声商议近几日医馆的出诊安排与账目往来。
  胡隆看似不经意地靠近,耳中却早已听清二人谈及“各铺面估价”、“年后恐有商号开张”之语。他并不动声色,恰好听得贾芸说道:“……若真能将那边两间铺子买下,就可在南市开张,到时各坊铺若能统归一处记账,彼此就能互相照应……”
  谢如霜轻轻颔首,正欲再言,忽觉柜台前那一人站得太久,既不问诊,也不取药,只低头听着她们说话,神色轻浮不羁,便起了疑心。
  她含笑对贾芸道:“咱们进后院算账罢。”
  胡隆一听所谈医馆之事正道关键处,见要走,语带轻佻:“世间女子多以相夫教子为本,姑娘这般身段口才,偏说起商贾买卖来头头是道,却不怕将来没人敢娶你?”
  这话若落在寻常女子耳中,只怕要羞恼难堪。可谢如霜游过街,被当街卖身过,她并未面红气短,只轻描淡写道:“医馆乃济世之处,铺面为经营之计,既为民生,便不惧流言。若有人为此轻我,那等男子,嫁与他作甚?”
  胡隆知人各有志,他也并非是那只看其表的小人,他向来嘴巴花花,咧嘴笑道:“倒是我失言了,姑娘心气远胜男儿,乃女中豪杰。”
  这番“赔礼”的夸赞,听在谢如霜耳反而像讽刺,偏头避开他目光。
  一旁的贾芸却看得清楚。
  他本就对这些不明身份的来客有所戒备,见胡隆语带试探,又目光多落在谢姑娘身上,便板起脸道:“这位爷若无心求医取药,便莫在此地口出调笑,平白污了姑娘清白。”
  胡隆听罢,冷哼一声,眼角斜睨,嘴角挂起一丝讽笑:“哟,嘴巴长在我这,我就是要调笑这姑娘了,你能拿我怎么?”
  贾芸一下子便知道这不过是那地痞流氓,绕是个不讲规矩的人。他正色道:“咱们贾府虽不比从前,却也不许人欺负了我们府里的姑娘去。”
  “听说宁府如今只有门前石狮子是干净的,不知贾府哪里来的‘清白姑娘’?”
  此言一出,谢如霜眉心微蹙,目光顿沉:“医馆从不看人出身,我既做了掌柜,便不惧人人可污。若阁下仍认得此为义诊之所,便请恪守来客之礼;若只是来听风取话,医馆虽薄,亦不留闲人。”
  在一旁已经分神观察了一会的卜旌犹豫了许久也终于站起身,对胡隆喝到:“你!不要欺负我们医馆的人!”
  胡隆左看府中大夫握拳站在那,瑟瑟发抖地瞪着自己,明自己怕事却还要给人出头,很是可笑;右看姑娘倔强地紧紧盯着自己,一身素衣,并无珠翠,却愈发显得干净有骨,反倒叫他不由生出几分敬意。
  他见候诊的百姓都瞧了过来,干咳一声,不再戏言,改口问:“方才听姑娘与那位小哥提及铺面开张之事,敢问可是在南市?如今开商号,可不易啊。”
  贾芸不欲多言,刚要接口遮掩,谢如霜却反问:“阁下既知不易,怎知我家主子不欲借此济困自足?”
  胡隆挑眉:“听起来像是筹谋多年了。”
  谢如霜淡笑:“人食五谷、生老病死,只是应天时之需,才起心动念。”
  胡隆眼底一亮,点头称是,既然人家不愿多说,自己也没必要追问,只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如霜一眼,转身慢慢往门外走去。
  他知道自己要打听的已经够多了。
  左丘梅已依约促成家主与闯王的会面,只是对方的安排,实在无礼。
  对于曾栖身深闺、如今贵为一府之主的林黛玉而言,这样的召见,几乎称得上是一场羞辱——她竟需亲入京营,只带一名侍婢随行。
  马车穿过街巷,护卫皆骑马在两侧护送,一路直奔京营而去。
  军旗猎猎,营地就在前方。赵安来到马车边,道:“主子,前面就是京营驻地。”
  左丘梅也掀帘而语:“林姑娘,这次只许你与紫鹃一人入内,京营内情如何,我们无从得知。”
  紫鹃顿时紧张地握住黛玉的手,左丘梅却神情一凝,低声再劝:“如今我们即便不与闯王结盟,贾府也还能过太平日子。反过来说,太上皇尚在金陵,闯王不过是占了京城,终成败未定,姑娘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黛玉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既要留在京城,既然已经做了这个决定,便不会临阵逃脱:“左先生,我们并非要与闯王合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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