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李纨一时也不好多辩,只默默垂首。
贾兰年纪虽小,心思却不笨,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毕竟跟黛玉没有多少交往,便是来了后楼才亲近了些。他只觉得二奶奶便是人中龙凤,与母亲不同,即擅诗书,又明文章道理,却不似夫子婶子那般严厉,反而待人又宽和,便是对裴师傅那种只会冷脸瞧人的,也常是笑脸迎人,很是温和。虽说管家之事多有磨难,但他也知道府中这些下人很是难管,如今府中这般日子,他更是对黛玉最是倾佩。
被黛玉这么一说,加之他已经知道了裴师傅生死不明,自己心中很是委屈,只觉得是自己办事不利,将这般要紧的事情给办差了。
可贾兰不过是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咬了咬牙,终于道:“母亲怕义军多端,便叫小厮出去打探,姑姑你们回来时,其实我已经赶去城西了。”
话音才落,李纨脸上顿时一白,忙道:“我也是担心兰哥儿在外反误了事,毕竟城西那多流民,而从府里快马过去也不过一时半刻。”
黛玉却已听得分明,分明昨夜说的便是午后便要贾兰接应。
她未看李纨,只低头抿了口茶,方才微微一笑,道:“噢……原是怕义军难缠。也不怪,我们大户人家出来做事,总得衡量个利弊先后,讲个趋利避害才算明智。”
一句“明智”,却比责怪更叫人难堪。
平儿听得,低头装作看账不语。
李纨脸色青红交加,只得讪笑道:“我也是一时糊涂,想着姑娘那般稳重,想来用不着我们多跑一趟……谁知……”
“谁知我这人倒没那般‘稳重’,一转身便在城门口同人讨价还价了。”黛玉悠悠接了话,她此时累及,没了打趣的心思,却仍语带微笑,只是有话直说,“这事也怪周瑞家的,倒也枉费我白白做了筹谋,备了银两给她打点,方才我已经罚银降级了,不过好在我们这些个人没被他们扣在城门外,否则今夜怕是要风餐露宿了,此事便就这么算了吧。”
李纨张口结舌,只觉自己一腔体面全无处安放。
这哪里罚的是周瑞家的,可不也是在点自己吗?
贾兰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林姑姑神色淡定,眼中却有一层藏不住的倦意与伤感。
他不知怎地,心里像给人揪了一把,竟有些酸。
黛玉看了看他,道:“我倒不是怪你,只是将来你若真想做事,总得分清主次。家里人出城,是大事;你母亲念你安稳,是孝心。但这世道……只凭安稳,可护不得人命。”
李纨低头一震,手指紧紧握着帕子,脸色已白。
只是这事确实是她们没按照一开始的谋划做,府中又少了一员要紧的,李纨也只得缄默。
贾兰一退下,书房中一时寂静。平儿识趣,自告退去宁府看看前儿安置好的几位小姐太太,只留下黛玉与李纨二人。
李纨手中的帕子已被拧得起了皱,坐了一时,终于低声道:“实在不是不愿做事,只是想着那孩子年纪还小,我这做娘的也有些……不放心。”
黛玉斜倚,眉眼低垂,闻言微微一笑,道:“大奶奶是个明白人,我也知这贾府便是宝玉回来了,今后恐怕还指望兰哥儿当家。可兰哥儿毕竟也不是髫丱之年,也到了快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是可以有些担当的年纪了,难不成要日后叫义军欺负了,来教兰哥儿讲忠信礼义不成?”
李纨一怔,正待回话,却听黛玉已接着说下去:“若是按照我的安排仍是出了事,那府中众人便也认了……可大奶奶只顾护着兰哥儿不受难,却不想你这一护,我许是回不来了。”
“大奶奶是与我一同去请裴公子在府中当差的,如今他生死不明,府里本就如断臂膀。若我也不在了,府中这么多人至少还有大奶奶能支撑起来……”
眼见李纨摇了摇头,黛玉知大奶奶所求只要日子不改从前平静安逸,也不愿多管闲事,她语气缓了些:“大奶奶比我年长几岁,我本不该这般跟你说这些。只是府中女眷之中,你我素来最是亲近。若连你都不愿出头,那我便连个能托底说话的人都找不着了。”
李纨闻言,忽然鼻尖一酸,竟有些热泪盈眶。她抹了抹眼角,朝黛玉福了一福,声音哽咽道:“颦儿放心。日后这府中事,凡是我能当的,我都听你的安排。”
黛玉闻言,神色终于松了几分,轻轻一笑:“嫂子肯担事,我自然安心。”
第88章 京中贵女4
被运往城西的粥米为数众多,黛玉她们暂且不用为义军可能的刁难而警惕,倒也叫贾府得了几日安生。
黑油大门再度敞开,义诊施粥重启。只是此番不同于往日,先前多是周边街坊就近而来,如今却连城中各处的百姓也蜂拥赶来,甚至不少人是闻风而至,打着看热闹的名头前来探探究竟。
两日未开的安阳医馆顿时人满为患。医童虽多,却仍难应付,真正有病求诊者不过两成,其余尽是闲杂混杂之人。
茜雪在街市菜场混迹多年,早看出了其中不妥,咬牙从荣府下人排房将正在歇息的倪二叫来应付场面,又叫人至荣禧堂,求主子定夺。
而此时,黛玉忧思成疾,静养休憩两日,不宜搅扰。平儿遂做了主,将府中庇护的高门女眷中,愿意听从差遣者召至南院协助。
这批被赎回府中的贵女素来养于绣幕金帘之中,虽身世凄凉,然气度犹存。平儿并未强求,凡不愿沾染烟火气者,只作另议,愿从者则量才而用,或到绣房,或来南院,或到园子中。
黛玉的原意,便是要观其人心,再做安排。
南院的经营虽是以安阳医馆的卜旌为主,但却是贾芸在管。高门贵女出身者,虽不及茜雪那般老成,却于应对百姓间颇有天分,倒不至于叫贾芸操心太多
她们擅长言辞、仪态端庄,纵不似家丁丫鬟们手脚利落,却在交际应酬之间更胜一筹,尤能镇住场面。百姓初来见着这些仪容秀雅、举止温和的“娘子”,反而更信府中之德行。
京中医馆寥寥,两日的门庭若市,行医问药的倒是井然有序,只是粥棚不得不抬出南院,置于黑油大门之外,便是如此,每日酉时施粥也是“序中有乱”,尤其是百姓们发现贾府施粥的粥水谷米比义军多后更是如此。
粥棚边人声未散,如今喝粥水的百姓很多,府中主子所拨谷米都不够来排队的人分的。费大厨甚至放下锅盆不用回去,站在边上只等着,快则一炷香,便能带着婆子们再将空的抬回府中。只是今日看见有人为插队大打出手,虽叫护院们一下子制住了,可面对没有粥喝的人们怨声载道地转战城西,如此满地狼藉,费大厨长吁短叹。
看着或蹲在门口,或倚在门前照壁的百姓们,原缮国公府三小姐石南莲微蹙蛾眉,轻启朱唇,不得不说:“倘每日如此杂乱,恐非长久之计。妾身以为,不妨依人而分,老弱病妇者先,若有余者,便在施与青壮者。以次序而定,亦可节省之策。”
毕竟在她们看来,这里面真正是需要被救济的饥民并不多。
贾芸闻言皱眉:“三小姐之意虽合情理,但若叫人知道我等看人下菜碟,只怕坏了我们贾府的名声。况今人心微妙,一旦起疑,怕就收不住了。”
便有小厮笑道:“便叫府中主子多给我们粥棚分些粥米便好了了。”
南莲含笑不语,只道:“芸哥儿误会了。所谓人以群分,并非轻贱,而是施以有度。今米有限,况且府中尚要留粮备冬,岂能一味铺张?倘因顾忌虚名而坏了实事,岂不本末倒置?”
语声虽柔,却句句在理。贾芸也无言以对,却听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夹着粗声叫骂:“不是说好的酉时吗!怎么没得吃了!”
“狗眼看人低!凭什么不给我们吃的?昨儿不给今儿连点汤都没得!”
说话的是几个衣衫不整的地痞混混,三五成群在粥棚门外踱来踱去,故意出言不逊。他们面带狠色,语气挑衅,甚至有人趁着收拾未毕,趁人不备朝粥桶里啐了口痰,登时引起一片惊呼。
原本还坐着喝粥的百姓纷纷起身躲避。有个抱孩子的妇人被人推倒,孩子哇哇大哭,顿时场面一阵骚乱。
倪二见状大怒,撸起袖子便要冲上前呵斥赶人,却被茜雪一把拦住。
“不可。”她低声道,“此等人专会撒赖缠斗,越是冲撞,他们越要借势起事。咱们若动了手,反倒是叫人说咱贾府欺压百姓了。”
此时,一道清雅女音自人群后传来:“几位,今日粥早就分完了。若是饿了,不妨明日早些来。再不然,也可去城西义军的粥棚讨些。”
说话者,正是寄居缮国公府的原定城侯府的表小姐谢如霜,一身月白色广袖袄裙,虽衣饰简素,却端庄得体,自有一种不染尘埃的雍容。
“哼,你们既然没本事施粥,便别摆这菩萨脸做样子!”为首一人冷笑一声,“倒省得咱们天天在你们门口丢脸!是你们看不起我们,还是想叫人认你们当老爷太太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