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李大狗脸色几变,终还是压下了火头。他虽粗野,却知活尸横行之际,京中敢开门施药者凤毛麟角,而义军便是最缺医少药。此女看似纤弱,却言辞锐利,府中竟还有戒备,实不好惹。
  他面色沉了沉,刚欲说话,黛玉又轻叹一声,语气微缓:“我林氏虽是女子,却也晓得天下皆苦。义军负命而来,自是为百姓奔走,岂会与我们这些施粥救人之人为难?各位若要指点,也不用这般,往后只管来府上做客,我也奉茶一杯,也算敬重闯王和义军。”
  她说得彬彬有礼,仿佛真心敬重,但每一个字都将对方的“搜查”、“劫掠”暗藏其间,一一软挡了回去。
  李大狗眼神变了,显然这户人家是早有准备。
  看着不知哪冒出来的二三十个一脸懵懂来瞧热闹的百姓,他们以为医馆出事,七嘴八舌的询问发生什么事情。
  自从闯王进宫后,不仅跟着闯王进京的流民们心中多少也有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而且军中定了规矩,不能为难京中百姓。李大狗若强行闹事,只怕反惹上麻烦,只得收敛脸色,咬牙冷道:“你这样扣住我的人,哪来的敬重?”
  “抱歉,我忘了叫护卫们松绑了。”黛玉调皮地笑笑:“我的护卫以为家中进了小偷,不过护主心切罢了,壮士见谅。”
  她只一抬手,一下子两边的人便都做散,来到了自己的头子身边,成了对峙之势。
  黛玉弱柳之态,坐在贾赦正堂的主位上更显得娇小巧丽。
  面对如此柔弱可欺的女子,李大狗等人进门时的气焰逼人此刻却一个个缩了声势。
  别说黛玉身边站着带刀的护卫,便是立于黛玉身侧半步的裴石,身姿伟岸,眼神如刃。他不言不动,却如鬼影罗刹,使人无端心寒。
  李大狗面色复杂,最终冷哼一声:“算你识趣。我奉命探查京中各府各院,若你府中真无藏匿之意,自然无事。”
  “闯王得位,乱局未平,查探人家,自是分内之事。”黛玉温声应下,微微一笑,“这贾府早年遭朝廷查抄,嫡亲后人四散,只剩一双孤儿寡母和一些无处可去的府中奴仆,我虽是外姓,但得贾府老爷生前信任,在贾府的嫡亲后人回府之前,代为管着贾府。我不过忠人之事,壮士可以明察。”
  言辞温婉,连“忠于旧主”也自然带出,毫无破绽。
  李大狗眼中阴光微闪,拱了拱手,却未离去,反而盯着黛玉:“我听说,你府中还有‘前朝余孽’,曾藏过王公子孙?”
  此言一出,数人神色一凛,空气陡然绷紧。
  然黛玉未动未惊,只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护卫们,仿佛未闻其语。
  裴石忽然淡淡接话:“所谓‘前朝’不过是昨日,天下本无常主,百姓不过图生。我们这一宅,不过是残喘之人窝居苟活,哪敢担如此大罪。”
  一旁的小卒提醒李大狗府中带刀的护卫不少,李大狗眉梢一挑,看了看裴石,又瞟了眼黛玉。他原想诈出底细,不料这两人一明一暗,将话题卸得干干净净。
  “哼。你们最好真如你说的这般清白。”他冷哼一声,抱臂转身,“我自会禀明上头,再做定夺。”
  医馆门外人声嘈杂,一道驼背的身影缓步而来,与李大狗他们擦肩而过。老衙役姗姗来迟:“怎么了!?”
  他气喘吁吁,“听丫鬟说义军来了,可能要我们离开……”
  婆子还拎着刚才干活拿的水桶懒洋洋道:“你多想啦,已经没事了,回去干活吧。”
  来问诊的百姓见人走了也从正堂出来扎堆凑热闹。
  “谁要去啊……虽说发了地,但得有这命出城啊。”
  “你们月钱如何?这家主子的工好做吗?”
  “这原先不是荣国公府吗?怎的是外姓女子当家啊?”
  话语乱作一团,偏偏人多了,倒更像是在看热闹起哄。
  眼见黛玉带着一群护卫从屋里出来,身后随行护卫如影随形,穿过人群,目不斜视。众人稀稀拉拉地回府里、回医堂。
  她似是未听见众人议论,只在阶下忽回身,见老衙役仍杵在原地发怔,唇角一抹温笑:“老人家,可是腿脚不便?”
  黛玉转过头,正要叫医馆中的丫鬟扶老人家回去,只听老衙役喃喃道:“姑娘,这宅子……可千万别出事啊。”
  黛玉闻言,步伐微顿,抬眼朝远处眺望了一瞬,复又转回,语气温柔却笃定:“老人家只管安心住下,这贾府如今是我主事,便是塌天之事,也先落在我身上。”
  她说完,稳步离去身影瞬间隐于十几身高体壮的护卫的背影之中,消失在回廊尽头。
  第76章 晨风零雨9
  黛玉并没有回荣禧堂,而是带着裴石去了梨香院。
  荣府深处,婉转的曲调如月下叹息,凄楚如向张贵妃献唱□□花。偏生坐在那雅榻前听曲的小主人,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
  黛玉进了梨香院便叫乐户退下,那少年明明听不懂多少曲子,竟冷着一张笑脸,眼中带着被人打搅的不悦。
  “这样的曲子叫有心之人听去,只怕是要惹杀身之祸。”黛玉坐到柳晏身边,在他身侧坐下,笑盈盈地看他一眼,又问,“小公子今日功课给兰哥儿看了吗?”
  柳晏瞥她一眼,恹恹道:“区区几张字帖,他瞧了又能如何?”
  自从柳晏听说了宫中易主后,竟一反往日娇纵性子,不吵不闹,只问了宫中可有人逃出。但显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宫中勤王护驾的父亲下落,成王败寇,皇宫都已经易主,只怕凶多吉少。
  如今的理国公府焦土一片,他孤身一人落在荣府,心中藏着比任何大人都沉重的忧惧。便是他的两位乳母,也看得出没有以前的锋芒毕露。
  黛玉见孩子可怜,可她尚且还要在风口浪尖上稳住这一宅子人,又如何替这孩子寻父问命。
  “今日府中医馆来了人探查,叫我给打发回去了。只是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听他们似乎在寻所谓前朝余孽,我只怕你身为国公府的嫡子,会被人所害。”
  柳晏望了黛玉一眼,他眉眼虽稚嫩,却透着与年纪不符的冷静,“现在国公府没有了,如果没有父亲在,我一个人怎么能算得上是什么理国公府的嫡子”
  黛玉含笑不语,只偏头看着窗外枝头的石榴花,红得鲜亮,像一团小火焰。
  “便是贾府已经失去爵位已久,我却仍要日日防贼防内斗,因有人惦记我们贾家二府还有什么未被查抄的金银器皿。你说国公不在即便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可旁人认定了你是,那你便是。你这般身份,便是心中不认,也有旁人替你惦记着。”
  黛玉唤紫娟去将鸳鸯叫来,继续道:“来府中的百姓说朝中礼部尚书能在重围中逃出,如今谁敢言国公爷生死?倘若有朝一日你父亲折回,见你这般意志消沉,连功课都不上心,只怕叫他担忧。”
  “可是他们都说,宫里逃出来的并没有看到我的父亲……”柳晏抬头问,轻声开口,“可不可以找人在宫里找找,就算是尸首……”
  “你若要信旁人道听途说,便妄为王孙了。”黛玉说得更轻更慢,语气骤冷,叫一旁的乳母听不下去。
  “姑娘,我们家公子如今这般处境,又哪里承受得起你重话苛责。”
  “人言是把刀,你若日日照着刀口看自己,自然见到的只是一身刀口。”黛玉却没有理会乳母,而是专注在柳晏身上,“如今世道艰难,生而在世便难逃百般苦难。你我同在风雨飘摇,我愿意庇护小公子绝非是怜你命运多舛,而是相信能与小公子一同静待来日否极泰来,又再立门户之日。”
  柳晏看着黛玉,他如今寄人篱下也曾想过要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父亲生死未卜后,他更是担心府中人弃他不顾,或是把他沦为手中的一张牌。
  只是如今府中仍然优待他,甚至派了更多护卫日夜轮守,又叫府中公子和家仆陪自己开心。便是如他曾那般养尊处优,那般不知世事,也多少觉得自己有些麻烦别人了。
  有时见旁人略带同情的眼神,自己更觉得颓然。
  奈何这家主子每日都会来看他,有时说是躲府中总管,有时来逗逗原先养在她那的鹦哥,说笑几句便走了。敷衍,柳晏反倒觉得自在许多。
  黛玉道:“我与小公子的缘分不过这些时候,往后小公子要往何处,全仗你自己。”
  柳晏终是低头,“待会我就去找兰哥哥问功课。”
  黛玉瞧柳晏虽是王孙贵族,但终归年幼,很好劝说。这等贵子,只要不被世俗经济引偏,自然会长成参天大树。但她又想,这年纪又是容易受言语蛊惑,稍有不慎只怕轻易叫人挑唆了去。
  顿时黛玉觉得还是该给他找个老师,如今府中事多,自己也无暇顾及贾兰的功课。
  裴石见主子毫无预警地转头盯着自己,他微微蹙眉,与她对视一眼,很快便捕捉到她眼中未言的狡猾企图,竟毫不犹豫别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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