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语气里毫无一丝惋惜之意。
  “我告诉沈适忻,他不能对旁人好,否则那人便会恃宠而骄。”
  于是那时候的沈适忻,便真切地相信着他的父亲,他“成长”的支撑。
  也许在学府收到谢璇衣的示好时,他也曾经意外过,曾经想用少年人的善意回报过,可却被父亲“矫正”过来。
  所以他也只是以冷漠和忽视回敬。
  谢璇衣思绪飘远。
  又或许,沈适忻的母亲也有清醒的时候。
  或许会看着当年乖巧的孩子变得冷血无情,绝望痛哭,又被已经扭曲的沈适忻当做她“疯的彻底”的证明。
  说来也是巧,谢璇衣讥讽地笑了笑。
  一个从未见过阳光的人,曾经爱上乌云,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玩笑。
  可这妨碍他恨沈适忻吗?
  谢璇衣心里怅然。
  大概并不妨碍。
  乌云背负的雨,凭什么要全部落在一个过路人身上,他又何罪之有。
  “沈适忻学得太好了,”沈老爷的声音把谢璇衣拉回现实,“他甚至打动那孩子,替他挡下一箭,否则怎会有让我发现他天赋的机会?说来我还要感谢谢家那孩子呢。”
  谢璇衣声音发紧,“沈老爷,你就没想过自食恶果的那一天?就没想过沈适忻会脱离控制,或者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不,他活不到那一日的。”
  沈老爷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唇角的弧度里满是自信,几乎能让人想象到他当年义无反顾选择新帝的姿态。
  “这么多年,我的药未曾断过。他会一日比一日疯狂,或死在刺杀里,或被那位陛下杀掉,即使他时运极佳,躲过天灾人祸,这些年的药,也足够他死在而立年前。”
  “听说沈适忻前些日子重伤,还要□□,恐怕一腹的内脏都要搅碎了。看来已经疯得彻底了。”
  “何况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我唯一一个猎物。”
  “是陛下吗。”
  沈老爷没说话,不肯定也不否认,唯独神秘地笑了笑,有说不出的畅快。
  谢璇衣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深吸了口气,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现在憋着一腔的愤恨,既不能说,也不能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他要恨的罪魁祸首是沈老爷,可他不能动手,他名义上的上司要留他活口。
  直接造成他身心受创的凶手身陷牢狱,甚至也是疯子的牺牲品。
  他的任务进度迟迟提不上去,甚至连一点成型的思路都抓不到,一团乱麻。
  他早就应该赌上全部身家,放弃这次修补任务的。
  凭什么,要让他一个受害者这么晚知道这一切,还无从改变。
  他为什么总被一层又一层的弥天大谎包裹着。
  谢璇衣长长吐出一口气,别过脸去,强硬地遏制住心底的一丝异样。
  他不可以。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四年前的自己原谅沈适忻。
  他忍住一片头晕目眩,一手极力撑住桌子,勉强稳定下心神,看向沈老爷时,语气难以控制地变得阴冷。
  “这些,与我问的有关吗?”
  “沈老爷,您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不能动手吧。”
  “当然有关,”沈老爷只当他是因为自己的炫耀而不耐烦,并不放在心上,甚至有闲心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我做了这么多,没人知道怎么行呢,去吧,去告诉你的陛下,让他派人来捉我。”
  谢璇衣不接话,他便很有耐心地追问一句,意有挑衅:“怎么不敢?”
  “这些,即使我已经挑明了细细道来,恐怕谈大人您,也捉不到我分毫证据。”
  “所以谈大人,连这些事您都抓不到证据,又要替陛下‘查办’什么呢?”
  沈老爷恢复了先前滴水不漏的笑容,等着谢璇衣灰头土脸地撤走。
  他话语里的炫耀之意实在太重。
  谢璇衣在他激励夸耀的时候稳住呼吸,努力平静下心神,避免情绪被对方觉察。
  待到彻底无波无澜,谢璇衣便从佩袋里取出两张抄录,压在茶杯下。
  “是,沈老爷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查不出这些证据。”
  “但是沈家这些年应当在淮南购置了不少田产吧?”谢璇衣话锋一转,“据我所知,不少淮南一带的流民,是举家上下都走投无路了。”
  “据我所知,您一年之前开始在淮南兼并土地,凭一己之力抬高地价租金,却极力压低佃户收成,倒逼百姓南下,这应当没错吧?”
  外面一直没什么动静,静悄悄的,两人对峙间,似乎隔绝了天地。
  “不过大家族敛财之法,的确下作了些,却也合乎律法,怎么,谈大人要从此处治罪?”
  看着谢璇衣负隅顽抗,沈老爷几乎要笑出声。
  不过如此。
  “确有此事便好,”谢璇衣颔首,“那一连三年洪水作祟,南面官道堵塞,东南庄稼北上昂贵,沈老爷也应该知晓?”
  沈老爷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当然。”
  “既然如此,沈老爷对于抬高地价租金的理由,又为何会是‘庄稼丰产’?”
  “淮南受涝灾并不严重,却也并非毫无影响吧,沈老爷竟能逆天而为,致庄稼大丰收?”谢璇衣勾起一抹冷笑,低头看了一眼纸上的小字,“不如请沈老爷北上帝京,好好与陛下道一道这改天换命一般的丰产之法。”
  这些消息自然是他在流民堆里听来的意外收获。
  至于那两张纸,则是他与那位大娘要来的废弃地契抄录,虽然抄录并无效力,但是作为证据,自然也足够了。
  “沈老爷,只此而已吗?”
  “淮南与东南官道设卡,您利用沈大人前朝运作,扶植吴氏亲信任职,从中谋获的好处真是不少吧?”
  “可惜,您大概还不知道,吴家已然倒戈,吴娴姑娘可真是有双见风使舵的慧眼。”
  沈老爷面容有一丝抽搐,谢璇衣慢慢将两张纸收回去,面色冰冷地与他对峙。
  “我先前便说过,不过沈老爷贵人多忘事,那就再问一遍,您做这些事,就没想过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门外骤然喧嚣声起,谢璇衣在厅中与他对话时,已有昔日沈适忻带给他的暗卫在城内张贴讯息。
  此刻沈家之外沸反盈天,万人唾骂,群起而攻,几乎要撞破沈家的院墙。
  谢璇衣站起身,刀鞘一提,挑掉门上的横阀。
  他那张脸映在沈老爷杯中的茶水里。随着沈老爷的仓皇起身,水里的脸被波纹撞碎成一片片。
  沈老爷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他。
  又或许他从未看清,他一直把谢璇衣看得很轻。
  眼见已经无力回天,沈老爷转身,用力搬起一只大花瓶,直直向谢璇衣砸过来。
  谢璇衣刚要扬刀去拦,身后一把匕首已经飞过来,力道极其狠戾,瞬间洞穿沈老爷的腹部,将人整个钉在身后柱子上,动弹不得。
  他吃痛松手,花瓶骤然摔碎在地上,溅起的瓷片划过谢璇衣的颧骨,渗下一滴艳红的血,比眼泪更刺目。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一身华服上染透了血,看向谢璇衣的时候,面色全不似先前。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却是头一次没向谢璇衣行礼,而是悬停在身前。
  “领事,把刚刚的证据给我。”
  “我还不想对您动手,闹得太难堪。”
  第38章
  闻言,谢璇衣猛然回头,一双眼中满是意外地看向来人。
  官鹤和他隔着几尺距离,不远不近,对视着,那副神情烙在谢璇衣视网膜上,陌生得可怕。
  “领事,你躲不掉的。”
  谢璇衣的沉默在官鹤眼里,便彻底成了拒不配合的象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靠近谢璇衣,他分明是占领了制高点,却像是心里有鬼,不敢直视谢璇衣的眼睛。
  而在这之间,谢璇衣比他平静得多,除去最初挑破窗户纸的惊讶之外,并没有其他情绪。
  官鹤内心瑟缩着,却还是欣慰的。
  外面有脚步声,沙沙响着,官鹤一个眼神,便停步在门外。
  他转回头看谢璇衣,装作为难,似乎是将选择权放在了谢璇衣手里,“领事,外面来的一半是百姓,一半是我的人,是您看清些,把那几张证据拿给我,留自己和那些流民一命,还是……”
  他顿了顿,隐藏掉过分直白的话,无奈地笑了笑,“……不过皆在您一念之差。”
  沈老爷眼珠惊惧地转,血顺着华贵的布料滴在地上,逐渐成了一小片鲜红的湖泊,点缀在灰黑色的地板上。
  湖泊倒映出官鹤几乎要掩盖不住的情绪,也倒映着谢璇衣过于平淡的面色。
  “领事,”他又重复一遍,语气几分滞涩,“念在昔日情分,我不想伤你。”
  “谁让你来的,”谢璇衣不回答,只是看他,将那几张炙手可热的薄纸攥在手中,像是抓着一烛炽烈的火,“摇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