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想帮你,我说了。”
  “我知道我从前做错了,我早就该知道,我也知道你很难原谅我。”
  谢璇衣不为所动,仍然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本就伤口未愈,今日又是一番伤筋动骨,沈适忻的面色也不好看,染着血色的面容苍白透明。
  黑衣之下,他胸口起伏着。
  “我只是想帮你,只是当做赎罪。”
  这些话几乎是用掉他最后的力气。
  谢璇衣伸直腿,一挺身站直了,缓慢踱步到他面前,像是在看很新奇的保护动物。
  “你帮我?赎罪?”
  他扯开沈适忻的衣袖。
  衣袖下的绷带已经被血染透,干涸地僵硬,又有源源不断的热血染透了、吸饱了,缓缓地顺着肌肉的线条流下来。
  “别回头啊,不回头不过两立,你做你的权贵、你的世家,我行我的修罗道、我的北斗天。”
  他笑意微冷,甩下沈适忻的手臂。
  “你回头算什么?”
  “算你算不清的一本乱账,说你后悔。”
  “真好笑。”
  第30章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谢璇衣稳了稳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别过头去。
  “趁人之危的事情我不做,你最好祈祷没有下次。”
  沈适忻的伤口被他一挣,丝丝缕缕的痛觉攀升,却并不觉。
  “可是……”
  可他不想与谢璇衣分道扬镳。
  这个念头像是一枚早就种下的种子,悄无声息地破土生根。
  他眼底像是被血浸透了,隐隐发红。
  “我想帮你,你要杀谁,我都会比你手底下的人更好用。”
  “你就把我当做你手下的刀。”
  谢璇衣看回去,挑了挑眉,丝毫不为所动。
  “沈适忻,我不是习武的行家,不过三脚猫功夫。”
  “比起想要杀谁,我更想活着,起码表面清白地活着。”
  “我没有本事、更没有自信,去拿起一把随时会划伤喉咙的刀。”
  他说完这话,再也忍受不住浓重的血气,作出一副真不管沈适忻的架势,独自离了小巷。
  沈适忻远远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什么话来,眼底仍然红着。
  北风自朔漠吹来,冷冽又干涩,像是匕首蹭过脸颊。
  谢璇衣死而复生这件事实在蹊跷,他分明死得彻底,又为何毫发无伤地回来,还变得如此古怪。
  从举手投足到态度,都大为不同。
  或许他本来……不属于这里?
  想着那把诡异出现的长刀,和他平白要杀乌诏的态度,沈适忻闭了闭眼。
  他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把夺来的横刀丢回雪地里。
  火折子拔了盖,被人随意丢在地上,很快无风自燃,野火融雪,浩浩荡荡起了一片金红。
  而丢火折子的人,已经快步远离,不知道何处去了。
  在回旅店的方式上,两人意外地同样默契,都选择了翻窗。
  沈适忻脚踏着围墙边缘,借力一蹬,便飞身落在窗沿,撞进房间里清清冷冷的雪气。
  他这一身实在狼狈,便叫井仪去寻来热水擦洗。
  井仪进他的房间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浓郁的血气熏得眉头一皱。
  “主子,您这样反反复复撕裂旧伤,恐怕不妥,还是用些药静养一日。”
  沈适忻冷着脸看向他,一句“多管闲事”刚冒出个话头,就被井仪委婉地堵了回去。
  “否则……您这样留疤的风险更高。”
  沈适忻安静下来,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留疤,那恐怕谢璇衣对他的嘲笑又多一分,恐怕更不会回心转意了。
  井仪暗中观察着他的面色,见确实同意了,这才去准备热水,放下药膏离开。
  那身狼狈的衣服则被井仪顺手带去处理掉。
  他的关心的确不是小题大做。
  此时沈适忻身上几乎是新伤叠旧伤,刚结痂的烧伤伤口又被今夜交手时擦破,细小的伤口下,是狰狞的殷红。
  要不是他用的药品质够好,恐怕都要血流干死在这里。
  这几日反复,几乎都忘了擦着心脏洞穿的那一箭,是需要修养多日的重伤。
  或许他真的会死在北漠。
  沈适忻勒紧绷带,思绪浑浑噩噩。
  他这几日每一晚都在做梦。
  梦到他和谢璇衣的过去,可是眼前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分明眼底幽怨着。
  每当他想要改过自新,想要把遍体鳞伤的少年护下,这场梦便戛然而止了。
  像是在嘲笑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刻舟求剑的蠢事。
  于是今晚,他还是梦到了过去。
  这一次是在他旧时的卧房中,再一次经历了自己毫不在意,却成为谢璇衣心底阴影的那一夜。
  这一次他是局外人。
  大概是旁观者清,这一次没有声色,沈适忻眼底只印下了他嶙峋苍白的手腕,和腰上触目惊心的淤痕,甚至还有心口上的青黑旧伤。
  他从不知道那一晚谢璇衣一直哭得压抑,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仿佛有人在观摩沈适忻的神态,福至心灵一般,他听到心里的声音。
  那是他的杰作。
  他在谢璇衣心里留下的,永远难以消除的沉疴。
  他认为的“聊胜于无”“尚有姿色”的小竹马,其实早已经是他心里的一枚刺。
  他亲手埋下了这根刺,又无知无觉,直到有一天,伤口红肿溃烂,他才觉得痛楚难捱。
  和谢璇衣说的一样,他只是流了一点血而已。
  他有什么资格说“原谅”。
  他做的还……还不够。
  梦里,他从凌乱的床上捡起谢璇衣的发簪,攥得指甲在手心留下掐痕。
  他盯着不够尖锐的发簪,苍白着面色,用力扎进摊开的右手。
  还不够,血还不够多,他要还,还不够……
  簪子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抽出来,又狠狠没入伤口,再抬起时已经血肉模糊。
  “主子!您疯了!”
  梦里的簪子被人夺走,沈适忻从中惊醒,满头冷汗,适应片刻眼前的火光。
  天已大亮,房门是被人强行踹开的。
  井仪身后跟着一个医女,看起来是汉人长相,却比汉人女子高大些。
  想来是前几日来给他包扎的大夫。
  沈适忻手里的匕首被井仪夺走,一向做事妥帖的青年此刻微微发着抖。
  医女想来也被他吓到了,也顾不得看他身上的伤,先匆忙给他手心用了药,包扎得严严实实,像个鹅黄的粽子。
  他这才注意到手上的伤。
  那把匕首贯穿他整个手心,造成了两道重叠的伤口,险些割断手筋。
  对于他这种习武之人,就意味着险些变成废人。
  井仪满头大汗,拿袖口擦了擦,破天荒在心底里喊了句“阿弥陀佛”。
  他这主子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疯成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人要是真出事了,他老爹不一刀宰了自己,他也得当着对方面自戕。
  医女的汉话说得不是很好,用药和包扎的技术却高明,处理过突发情况后,又照例检查了沈适忻躯干上的伤。
  她和井仪用蹩脚的汉话叽里咕噜一阵,后者终于听明白了,像是应付曾经的每一位大夫那样,尽心竭力地扮演一个听得懂话的好家属,把医女送走了。
  “主子,您到底梦到什么了,”井仪关好房门,手动上了层锁,欲言又止地看回去,“怎么……”
  “自残”两字到底不好听,他选择用沉默美化过去。
  沈适忻用左手抵着额头,“你看到什么了?”
  “您今日门窗一直锁着,怎么敲都没人应,”井仪低着头,坐下来一心二用抄药方,准备等下送去配药,“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您拿着只枕边的匕首往手心刺,您还紧皱着眉,怎么叫都叫不应。”
  是他梦里经历过的,也是他应该捱的。
  他看着手心,隔着绑带戳了戳。
  几乎麻木到刺痛,一层层知觉层层叠叠地涌上来。
  还在痛,竟然叫他放心。
  眼看着沈适忻还在自虐,井仪手上一抖,墨汁滴在纸边缘,险些染花了字迹。
  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生怕下次就要换纸重抄。
  他给人干货本来就够累了,还没有自家主子这种自虐的爱好。
  -
  谢璇衣舒舒服服休息一夜,睁眼天光大亮。
  看着头顶的纱幔缓了缓神,他才想起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昨夜回旅店后,官鹤来信,说他的同僚已经替他商议好,他只需要明日一同进宫议事即可。
  谢璇衣对他的办事效率提供赞美,并给全年无休的官鹤开了一天假,权衡利弊之下,又亲自给帝京回了封信,简单说了说北漠商业与农业的情况。
  这些都算是任务报告的内容,不过他来时路上顺手就瞧见了,倒也不算耽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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