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也来看看吧。”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全然顾不上追问对方为什么也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在看到他时毫无惊讶。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女孩手上流光溢彩的水晶球。
画面上,沈适忻跟着沈父护卫新皇,沈家站对了队,自此门楣更加光耀。
他不明白宋盈礼这么做的用意,对方却示意他耐心些。
很快,画面像是播放到了尾声的电影,变得黯淡、褪色,在最后一帧画面消失时,整颗水晶球里的场景异化成一行行数据代码,抽离、分解,变成虚无冷淡的黑白。
在彻底失色的那一刻,水晶球突然分崩离析。
那一行行代码像是黑白的蝴蝶,纷纷扬扬,逸散在主系统空间中,无影无踪。
宋盈礼耐心等到最后一串字符消失,仍然保持着手心捧着的姿势,笑眯眯地问他。
“你看到了吗?”
他都看到了。
全部。
“如此吗?那还真是遗憾。不过大人也不要为此分心了。”
谢璇衣的易容像一座铜墙铁壁,牢牢挡下了他的千思万绪。
那一张精致的面上,笑意从容。
“既然友人不是因您而去,您也不必有任何多余的念想了,因为您根本没想过回应他。”
沈适忻皱眉,“这是何意,我从未说过不回应他。”
“您的确没说过,可是您也没做过,”谢璇衣用一种怜悯的口吻,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您字里行间是对这位友人的贬损,您口口声声说着惋惜,可四年了,您连他怎么死的都没弄清楚。”
他知道对方是故意说错,又顺着对方说下去,如愿看到了窥探的神情。
谢璇衣话锋一转。
“虽然小人不敢多言政事,不曾刻意打听,却也听闻,昔日那群北漠士兵是混在寻常商贩之中入城,就连宫变也仅仅三千人。”
要不是侥幸有这样的好机会,恐怕沈家已经跟着这位心比天高的新皇一起下黄泉了。
“您却言,那友人死在铁蹄之下。”
“究竟是不上心,还是认为对方愚不可及?又或者,恕小人多言,您究竟是在缅怀早亡之友,还是在打着幌子展露款款深情呢?”
有时候言语更像一把尖利无比的刀匕。
谢璇衣从前体会过它刺出过的伤口,如今才把它的手柄握在掌心。
只不过,松开手时才能看到手柄上细细密密的利刺,也已染得满手鲜血。
谢璇衣给对方的茶杯续上茶水,汩汩温流溢出杯沿,顺着细腻的边滚落,“所以,他大概是没看到了。”
“只是小人愚见,认为对方心中有恨,仅此而已。夜深露重,大人还是早些回房歇息。”
这样的话,似乎很久以前他也对对方说过。
只是那时心里的苦涩远高过清明。
沈适忻准备好的满腔辩词都被卡在了喉咙中,一字难言,仿佛被一根蜘蛛丝悬在半空。
他当然不能承认。
他分明有过回应,只是谢璇衣不识好歹,一直不领情罢了。
阴霾一般的猜测猛然涌上沈适忻心头。
——这是谢璇衣要的吗。
如果不是,那他先前的假设便无所容纳。
宛若一座朱楼摇摇欲坠,观者惋惜。
不会的,他不就是这样想的吗?伏低做小,谨小慎微都只是为了能争得一席锦绣床榻而已。
沈适忻在惶恐地自我坚定时,恍恍惚惚地被“请”出了房门。
弦月决两面,阴者难眠,阳者难眠。
恨,这个字被谢璇衣滚在唇齿间,他抬眼望着天花板上横亘的房梁。
他一直认为这个字很暧昧。
它可以是宛若幽生的附骨之疽一般阴冷缠绵的情绪,也可以是未尽未完的悔恨遗憾。
他庆幸当时事没做那么绝,没有头脑一热就自甘堕落。
让现在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让他还有陌路重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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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答应过官鹤白日要好好休息,不出门,谢璇衣自然不能变卦。
白天不出门,那他晚上出门不就好了。
谢璇衣难得闲下来,向系统打听过自己使唤得了的手下,分别寄出信安排好任务,剩下就是装模作样地休息一天,夜里也乖乖熄灯,早早睡下。
等到视野中暗处盯梢的人放松警惕,谢璇衣裹紧了衣服,从后院翻了出去。
他可没有在主系统空间学两年三脚猫功夫,就能上房揭瓦飞檐走壁的本事,否则当年也不会选择硬生生为沈适忻挡箭,而该是一刀砍死那个暗中射箭的小人。
谢璇衣在路上想起这陈年旧事,还撇撇嘴。
他今日依然是一身黑衣,只是比昨日的还要修身些,显得高挑利落,只是人往赌坊里一站,便能引得不少关注。
孙汴在赌桌上,谢璇衣远远瞧见了,也不急,找了一张无人的桌子一个人喝茶。
大概是昨天赢多了,今天孙汴手气不佳,没过两轮就把手上的筹码输了个精光,他不得不下了赌桌,一面意犹未尽,频频回头。
似乎是因为昨日目睹他和沈适忻的交手,今日的孙汴想明白其中关窍,反而又多了些殷切。
他尴尬地搓了搓手,谄媚道:“昨日竟然不知道公子还与沈大人相识……”
“只是有缘,见过而已,不熟,”谢璇衣打断了对方,微笑着眨了眨眼,做足了不愿多说的姿态,“听说孙大人想要拓宽些商路?”
他越是这个样子,越让人产生窥探的欲望。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让做什么,偏偏越要做什么。
孙汴被止住话头,也不恼,“只是家中小女近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碰巧感兴趣罢了。昨日听公子说,有渠道购置一批品质极佳的胭脂水彩?”
“有是有,既然令爱想要,过几日我叫家中人置办一箱来便是,孙大人又何必破费。”
谢璇衣装作听不懂对方话里的意思,故作大度。
皇帝想要彻底根除世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孙汴想要与同僚结交,这时候怕是正往枪口上撞。
于是便能推女儿出来挡枪,借此与各家夫人小姐联系,暗中勾结党羽?
孙汴没看到谢璇衣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夷。
敢做不敢当,不如学学沈适忻的爹,早些摘了乌纱帽告老还乡吧。
他一直看不起这种人。
但是想要空手套白狼毕竟不是易事,谢璇衣没有把路堵死,只是下场摸了几局筹码,借口疲惫,潇洒离去。
放长线钓大鱼。
他能看得出,对方越来越期待这次贸易了。
第二日,还是在同样的时间,谢璇衣坐在同样的位置喝茶。
这次,孙汴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跟了一位年龄相仿的男人,只是眼尾上挑,比孙汴看起来精明不少。
孙汴说,这是他的表哥,也对他的胭脂水粉生意感兴趣。
这次,谢璇衣很爽快地约定好这笔交易,舌灿莲花,对妆品的质量做了十成承诺,听得孙汴心花怒放,几乎后悔只定了三千。
“不过恕我多言,二位大人从我这置办的货物,也得留得住才行啊。”
谢璇衣不动声色,像是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虽然只是来帝京游玩一月,却也对京中商铺暗中勾连早有耳闻,恐怕二位大人也只是给旁人做了嫁衣。”
他故意说得惋惜,三两句话下去,几乎能肉眼看出,孙汴刚沉下去的心又揪起来。
“那依谈公子看,又该如何?”
那吊眼男人却将手一拦,“不急,谈公子对京中了解毕竟不深,后续京中之事不必多心。”
谢璇衣在心里啧了声,心道确实比孙汴难糊弄。
这么一比孙汴简直都像个傻子了,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
好在谢璇衣后手并没留在此处。
他笑着摇了摇头,从桌上瓷瓶里抽一枝梅花,又借着喧嚣吵闹提高了一点音量,好让两人都听清。
“不是京中,二位大人后续如何卖、怎么赚,都与我无甚干系,只是我早年接管家中铺子时,便想伸一枝入京。”
谢璇衣手上微微用力,那枝已经干脆的梅花顺势拦腰断开。
“不过呢,您二位也能看出,我不过脑中空空的酒囊饭袋一个,对于这些凶险毫无体察,”他眼睛微微弯起,显得真诚又无害,“我有信心毁掉京中半数胭脂铺子的销路,同样,我也需要一份做这些的底气。”
听了他这番话,孙汴与孙表哥对视一眼,皆是惊疑不定。
这淮南来的胭脂商人,想要掺和进帝京的政事。
看出两人已有动摇,谢璇衣接着蛊惑,循序渐进道:“看来两位大人还是心存疑虑,不如我来表一表诚意。”
“钱家的手伸到哪里了,两位大人想来还不知道。”
这些都是他的手下们今早查到的一手消息,谢璇衣之所以敢拿出来当筹码,就是笃定对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