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说到底，你从没担心过认错人，想确定的也不是‘我们是否为同一个灵魂’吧？
你只是想确认转世后的自己，是不是还能承担‘魔王’这一身份而已。”
“是否足够聪明，足够有洞察力，足够有胆有识、心存善念……足够坦诚地接纳自己。”
她的语气趋近于诱哄：“可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唯一检测的方法，只有实践。”
“为什么不亲眼去见证呢？见证后世的自己，两个都要——”
“要得起。”
冷冽而威严的女人怔怔地看着她，眼睫微微颤抖，视野里好像只剩下她堪称狂妄的自信神态。
“亲眼……见证？”
“对。”林渺维持着双臂打开的姿势，歪头，“我们，本就是一体啊。”
“一体……”祂喃喃道，倏尔，唇角牵起一丝弧度。
那弧度初时细微，随后便越扬越大；笑意像溶解在温水的冰糖，从下颌到眉梢漾开，软化了魔王凌厉的轮廓。
墨黑眼瞳中的沉重情绪被一种温和的动容取代，像是终于解开了某个祂困扰上百年的心结。
“你说得对。”祂这样说，没有多余的动作，手臂从她扬起的双臂下穿过，环住她的腰身，掌心覆在她后背。
魔王的体温比她更低，她本该感到寒凉，却莫名觉得像置身于冬日里的火堆旁。
与她同频的心跳，与她交错的呼吸。
一道灵魂，跨越了百年的拥抱。
林渺忍不住将祂环得更紧，然而下一刻，怀中的触感骤然轻盈。
祂的衣角泛起细碎的光，深紫的光点从布料的纹路里渗出，像春天里融化的大雪。
紧接着，祂的四肢、肩颈，都开始被流光缠绕，逐渐裹住祂的全身；魔王残存的最后一缕意识在她的怀抱里变得透明，化作无数莹亮的光屑，一点点钻进林渺的身体。
很奇妙的感觉。
像被温热的羽扫过心口，像春潮漫过冻僵的河床，所有的器官都在一瞬活动起来。流光带着祂的温度，顺着林渺的血管淌遍四肢百骸，激得血液也翻涌不休。
长久以来身体中某个空缺的部位被严丝合缝地填上，如同遗失多年的碎片终于归位，林渺忽然生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圆满之感。
最后一缕流光没入掌心，轻如且叹的话语飘进她耳中：“我很期待。”
缀满星辰的夜幕自远方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紧随而后是林渺周身的布景。银白的光从裂缝照入，将整片星空分割成无数小块，猝然将其粉碎。
林渺下
意识伸手，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凉的虚无。
从幻境中脱离的失重感只持续了片刻。威严的女声、奇怪的考验、魔王的拥抱，这光怪陆离好似她打的一个盹，等梦醒，便又回到了王宫底下杂乱的藏宝室。
鼻尖萦绕着古朴陈旧的气息，昏暗的灯光下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模模糊糊似乎有谁在喊她的名字。
唯一能够证明她不是在做梦的，应当是一直攥在手里的紫色宝石。
……不，在她回到现实的刹那，那宝石便已变了模样。
沉甸甸的块状物体消融成细小如墨点的紫色粉末，在空中如流沙带盘旋缠绕，绕作圆弧；
圆弧向内收束，慢慢拓成半张面具的轮廓。紫色在雪白的面具底上晕出深浅交织的纹路，如藤蔓攀缘，似云纹流转。
一半白底紫纹的面具，光滑莹润，落在林渺掌心时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然而就在她托着面具、将其覆盖到左脸之上时，那些紫纹迸射出极其耀眼的星芒。
脑海像是被重锤敲击，神经叫嚣着钝痛，林渺视野骤黑。前所未有的凶猛洪水奔腾而来，势不可当冲开了闸门，浩浩荡荡地填补了各处空白的角落。
“……！！！！”林渺死死地抱住了头，暴烈的、风卷残云的洪流令她一时难以维持身体的平衡，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呃……”
不知风暴肆虐了多久，大概时间在洪流的冲击下会显得格外漫长。
喧嚣终于归为了平静，她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手，挺直了脊背。
“林渺！！！”
最初模糊唤她的声音坚持不懈着，总算冲破了迷雾阻隔，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林渺抬头望去，三头犬焦躁的、惶急的面孔映入眼底。
他似乎想要抓上她的肩膀，但又不知晓她突然消失又出现是遇到了什么，担心会影响到她的状况，因而只能眼巴巴盼着她尽快“清醒”，鎏金湖泊当中的忧虑满溢。
他身后的玛莎好像也在急切地说些什么，她辨不分明。
林渺抬起一只手，于是两只恶魔迅速闭上了嘴，完全噤声。
“……刻耳柏洛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很高兴——看到你的长大。”
第76章
林渺在幻境中用去的数个小时,于现实而言，不过半刻钟而已。
半刻钟前含着狡黠笑意、轻巧唤他“瑞斯大人”的人类少女，半刻钟后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语调微哑,恍若在与久别重逢的后辈——甚至‘孩子’对话,瑞斯本该感到割裂而荒谬的。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突兀消失后的每分每秒都令他心急如焚、焦躁不安；或许是因为她带上了那半张白紫的面具，通身的气质变得凛然、神秘，露出的右脸上神色寂寥；
总之，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片空白。
净化诅咒带来的、如蚀骨敲髓的灼烧感似乎在瞬间消散,留下诡异的空茫之感。
魂海中断壁残垣的废墟倒是猛烈摇晃起来，深处那些封住记忆的枷锁激颤,浪涛冲撞,尖锐的痛感似要裂颅，比先前的诅咒与侵蚀更甚数倍。
无数庞杂的念头涌入大脑,纠缠在一起,轮流占据上风,却难以深思。
刻耳柏洛斯……是三头犬出世之时，便被赋予的姓名,象征着地狱火最强悍的操纵者。
可被谁赋予……？被谁赋予？！
“……”
长大。什么是长大？
是指成年吗？
恶魔两百岁成年。
两百岁成年，三头犬才能蜕变成本体和人形的最终形态，才能彻底开发天赋，拥有对自己身体的绝对掌控权。
一百年前地狱与天堂之战时,三头犬好像还没有成年。
他的地狱火并非炉火纯青，他脸庞的线条依旧青涩,他依旧会躲在暗处悄悄窥视他的主人。
他甚至不太能在情绪激动时控制住他的耳朵或者尾巴。
现在，他当然成年了。
在冥河边，他的城堡里。
孤独、死寂、无人造访的城堡里,度过了三头犬犬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蜕变期。
瑞斯对那段日子其实记不太清了，总归命悬一线、半只狗爪鬼门关那也活过来了，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也在提醒他依然活着。
没什么值得抱怨。
唯独他记得很清楚，两个弟弟在蜕变期都处于苏醒的状态。
可笑平素争夺身体争得你死我活，步入成年的关键时分，倒是没一个愿意占据躯壳。
银色的锁链禁锢了大半魔力，限制了天赋的激发，犬身几欲爆裂。
城堡空荡荡的，撞上冥河屏障一年一度的薄弱期，呼啸翻涌，风声很大。
狗嗅不到一丝安心的气息。
“……”
狭长的凤眸里金红黑三色斑驳混杂，交替闪现；颊边的肌肉怪异地抽搐，三头犬牙关紧咬，薄汗自额角坠下，漫过眼睑，悬在泛红的颊边迟迟不落。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柔软、带着凉意的掌心托上他绷紧的下颌线，他糊作一团的视野里出现了少女疼惜的眼神。
“像现在这样，忘掉以前的所有，继续当我忠诚的恶魔大人，也很好。
在魔王最后一缕意识融进她的身体，又戴上那半张面具后，大量画面涌入了她的脑海。短短十余秒间，林渺便亲身体验了一遍画中人经历的一切。
酸甜苦辣，所思所想，正确与谬误，痛苦与期待。
她经历了祂与恶魔下属们的缘起缘落，经历了祂与大天使的相识相知，经历了她在试炼镜中参与的一幕幕，以及更多。
林渺拿回了前世作为魔王的记忆——
准确来说，是记忆的一半。
自诞生起的桩桩件件，到祂收编别西卜的势力后，戛然而止。
面具象征着祂的身份祂的权柄，左半张面具承载着前半生，剩下的后一半记忆，大概是在右半张面具里了。
拿到它，也许就可以解开所有的真相。
林渺努力克制着恢复半数记忆后那些改变的认知、汹涌的情感，告诫自己还没有完全拿到记忆和力量，要继续以人类林渺的角度去思考——
然而当她抬眼，看见那张熟悉的、出落得愈发瑰丽的脸，过去的回忆与当下的印象交织重叠，遗失已久的记忆终于占据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