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车开到酒店,卞舍春关车门的时候才决定暂时放弃这个难题,转而犹豫着要不要和闻于野说晚安,结果看见他也从车上下来了。
  卞舍春愣了一下:“你今天不去米凯尔他们家住了吗?”
  “今天是教授和他爱人结婚纪念日,我去不合适。”闻于野解释道,迈步去前台办理入住,“你先回房间吧,不用等我。”
  卞舍春应了一声,也就听他的先回房间了。室内的温度堪比广东春夏换季时,加湿器也很给力地给他营造了一种第二天就会得流感的错觉。他把毛巾搭在脑袋上小心翼翼地搓了两下,怕刚刚被护发精油洗礼过的头发又要被他不知轻重的手法蹂躏了。
  屋里暖和是暖和,但就是有点闷。卞舍春把湿发别到耳朵后,戴上耳机,放了首睽违已久的邓丽君,推开房门透气,懒懒散散走到了走廊尽头,窗户开了一条缝通风,他隔窗拍了张树林后隐约的星空。
  手机振动了一下。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头发不吹干对身体不好。”
  看清了消息内容,卞舍春连忙把耳机摘下来回过头,看见闻于野站在他隔壁房间门口,被昏黄的光晕笼着,脱了外套搭在手臂上,白t恤运动裤,别说二十九了,说十九也有人信。
  邓丽君唱歌好似放碟,“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叫卞舍春看闻于野像在拍电影。他晃了神,感觉发梢的水滴滴答答打湿酒店的地毯,声响一点不爽快,洇出一圈圈模糊的灰色地带。
  “至少多擦一擦吧。”闻于野又劝道,仿佛殷殷嘱托。
  “怎么跟我妈一样,”卞舍春笑了,听劝地揉了揉头发,又不十分听劝,动作比摸猫还轻,“我没耐心吹头发。”
  闻于野又诚恳劝道:“十分钟的事,玩会儿手机就过了。”
  “十分钟我也没耐心啊,”卞舍春理直气壮,往后一仰靠在窗台上,顿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一直觉得有耐心是幸福的象征。”
  一直被人夸有耐心的闻于野同学一愣,思索了一下耐心和幸福这两个变量之间的关联性:“为什么?”
  “你想啊,人要是老记挂着什么事,就会一直分神,变得很急躁,”卞舍春很认真地阐述他的理论,“有耐心说明心静啊,不会焦虑,还有值得等待的事情,很幸福啊。”
  闻于野像在听课一样专注,听完才慢慢点了点头,沉默一会儿,又朝他走了一步,问:“那你现在不幸福吗?”
  这话问得卞舍春噎了一下,怀疑他给自己下套,看着闻于野平静的神情,又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自圆其说道:“嗯,被催着吹头发的时候就不太幸福。”
  闻于野笑得有点无奈,把手臂上搭的外套甩到肩膀上,又走近了半步,伸出手,接住了一滴从卞舍春发梢滑落的水:“出来旅游还不幸福啊。”
  卞舍春看着水珠在他手心摔碎,流淌过掌心的纹路,恋恋不舍地留下一线碎金似的光。
  他无意识舔了一下嘴唇,突然笑起来,随口开玩笑似的说:“要是有人给我吹头发,让我舒服躺着,我也乐意吹啊。”
  闻于野叹了口气,随后真的上手拿毛巾裹住他头发,揉擦了一会儿。摩擦声在他耳边无限放大,悉悉索索地像火星点燃的细响。
  卞舍春的一颗心被揉得一团乱,他感觉被擦去的水并没有完全被纤维吸收,只是化作了另一种迷蒙的物质,用更隐晦的方式浸透了他。
  等这世界混乱的一分钟结束,始作俑者垂下眼,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再询问一下啊,你现在幸福吗?”
  我靠啊这人在说什么——卞舍春警钟大作,感觉自己真快得流感了,头晕眼花体温飙升,眼睛狂眨着胡乱应了一声。
  “那你回去吹干吧,擦到现在,再吹五分钟就差不多了,”闻于野话锋一转,把毛巾还给他,顺手轻轻弹了一下他脑门,“有点耐心。”
  话音刚落,还不等卞舍春反应过来,这天生棒槌的混账帅哥转过身进房门了。
  卞舍春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扇门,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半晌只能愤懑地冲他紧闭的房门比了个青筋爆出的中指。
  耳机里邓丽君的声音依然甜美如蜜,唱的词却俏皮又幽怨:
  “把我的爱情还给我——”
  第15章 时间
  次日斯京天气很好,难得出了太阳,云在雪地上投出一片片影子。红墙、白雪、灰瓦,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显出一种油画般宁静的质感。
  卞舍春没拉窗帘,醒来时像是被这青天白日狠敲了一闷棍,惺忪着揉了两下眼睛,脑子慢悠悠地涌上回忆的碎片。他发觉自己不应该不听劝,回了房间还死活不动吹风机,现在真头疼了。
  他不吹头发也不是一次两次,真感受到这种凉风冷水灌进脑髓里的头疼,还是多少年来头一回。看来闻于野是个乌鸦嘴。
  对了,闻于野。卞舍春坐在床上发愣,手指动了动,好像触摸到了虚空里昨夜残留的水雾。
  “啧。”
  还好闻于野关门了。要是他不关门,要是他真的没那么棒槌,听懂了卞舍春并不高级的暗示,真过来帮他吹头发,他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他并不是久经情场的人,只是生性轻佻。
  这违背了他的原则——卞舍春懊恼地按了按太阳穴——他曾经发过誓,不要在夜里作决定,更不要在夜里谈爱情,想入非非也不行。人在多愁善感的深更半夜智商会极限下降,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突如其来的心猿意马。
  警惕啊,引以为戒。卞舍春絮絮叨叨地给自己作思想品德教育,洗漱时对着镜子反思了一会儿,在心里作完一千字深刻检讨,结果一拉开门就看见隔壁的木头帅哥立在门口,奋力建立的心理防线一瞬决堤,又“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
  被关在门外的闻于野有点懵,当下也对自己近来行为作了一番复盘,难不成是昨晚上关门前没跟他说晚安?他不是会在意这个的人吧。
  好在卞舍春的声音从门板里传出来,还是那副稀松平常的语气:“你等下,我还没洗漱。”
  “哦,那我等你一会儿。”闻于野松下心,在门外安静等着,听房间里传来的水声。
  正洗第二遍脸的卞舍春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次反省果然像他前半生所作过的所有反思一样毫无用处,以前是哄大人,现在是哄自己,除了话术变得成熟点,屡教不改的毛病真是一点没改。
  在心里这么自嘲了一会儿,卞舍春脸上的笑意又慢慢地淡去了,镜子照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因为升腾的水汽变得有些面目模糊。
  如果说下一个夜晚,下一个被星光和路灯照亮的时刻,不管放的是披头士还是邓丽君,不管闻于野穿的是冲锋衣还是白t恤,他都会这样不管不顾、信马由缰地在心里为那个瞬间按下快门键,标注为人生电影里的关键帧的话,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
  反正发展到哪一步,都无法是最后一步。这终究只是一趟旅程。卞舍春第一天坐闻于野车的时候和他闲聊,随口问过他是在创界总部还是哪个分公司工作,年假有多少天。
  闻于野说,在北京,年假十天,算上周末,他能在这里待十二天。
  十二天。
  卞舍春记得自己当时说:“好长啊。”
  洗手间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如果不是因为浴室的混响效果太好,可能这点模糊的情绪就此淹没在水龙头下了。
  卞舍春以为闻于野会像昨天那样带他去中餐厅吃饭,结果他已经打包好了早餐,和前一天是不一样的菜色,但都很对他胃口。
  短短几天就把他口味摸得这么清楚,如此敏锐的洞察力,昨晚上是怎么做到那么坚定地把门关上的?卞舍春百思不得其解。
  “谢谢你啊,多少钱我转给你。”卞舍春语气轻快地边说边掏手机,他们这几天每笔账都算得清楚,当然也还有些算不明白的账,比如闻于野带他追完极光后又给他当司机当导游,按正常市场价怎么算,他根本理不清,也已经懒得去理了。
  闻于野倒也没拒绝,说了个数。过了片刻又开口:“我今天打算坐火车去纳尔维克,你要一起走吗?”
  卞舍春反应了一下,才抬头,看见闻于野的眼睛垂着,刘海碎发也垂着,像遮了一丛柔软的荆棘。
  闻于野跟人说话喜欢直视人的眼睛,这一点是他和卞舍春难得相似的地方。如果不是开车要开路之类的原因,他很少避开对方目光。上一次是在圣诞集市上,他给卞舍春卖关子,笑着躲着就是不看他,这一次也是躲,却抿直了嘴唇,声音也沉。
  他在紧张。
  卞舍春眼睛微微眯着,盯着他,是一种观察的姿态,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笑肯定又是那种看到好戏似的笑,很欠揍,很不把人当回事,如果是一个敏感的人在他对面,会被他这种目光激怒的。
  他一边忍不住沉默得再久一点,一边难得生出一些鳄鱼眼泪似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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