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方老黑起初还能镇定自如,方晓冬一直歪着脑袋瞅他,把他给瞅害臊了,才在方晓冬脑门上拍了一掌,呵斥他:“行了!再歪脖子把你俩眼珠子抠出来!”
  坐在楼下大堂里,方老黑点了几个荤菜,两个素菜,还有一坛子烧刀子酒。
  他给方晓冬倒了一碗,淡淡道:“喝吧。”
  不喜欢酒的方晓冬不会拒绝他爹给他的任何东西,双手捧着碗就往嘴里灌,就一小口,就把他给辣得五官扭曲,舌头发麻。
  方老黑看乐了,自己慢悠悠地喝。
  方晓冬嘴里嚼着香脆的糖裹花生米问他:“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吃饭?”
  方老黑不答反问:“不想吃就回去。”
  方晓冬忙给自己倒了碗酒,然后拿起来跟他爹的碗轻轻一碰,一口干了。
  方老黑说:“我跟你讲讲你娘的事吧。”
  方晓冬停住嘴巴的忙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老黑。
  他爹真是从来不主动提起他娘,一提就说那个女人真烦,所以长大后他就不再问了。
  方老黑摩着大碗的边沿说:“你娘……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方晓冬母亲,只能用“有个性”来笼统。
  方老黑说,晓冬母亲生于世家的礼教之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花容月貌玲珑心。
  但性格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她诡计多端,刁蛮泼辣,家中封建的制度让她变得表里不一。
  外人面前她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对他却是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方老黑看向已经怔忡许久的方晓冬说:“她很爱你,临死前都把刀架我脖子上,威胁我,非要我养你,否则她做鬼都不放过我。”
  方晓冬忽然愣住了。
  原来娘真的早不在世了。
  他有过这个猜测,但从不敢承认,娘活着,比什么都好。
  如今听爹亲口确认,他心里万千滋味无法辩晰。
  方晓冬扁着嘴,啪嗒掉了几滴泪,小手委屈:“你是我爹,你不养我,谁养我?”
  方老黑没回答,又喝了一碗酒。
  坛子空了,方晓冬也醉了,趴在桌上熏熏然。
  方老黑把他捞起来,方晓冬残存的意识让他知道,这是他爹,就缠向他爹,跟他比划:“爹,你抱我……”
  方老黑喝了多年的酒,酒量早就练成千杯不醉,他看着耍泼的儿子,骂他:“你都多大了?我他妈能抱得动你?你也不看看我这瘸了的腿?”
  方晓冬眨了眨眼,眼珠子呆呆的,似乎思考了一会儿。
  方老黑以为他心疼了,结果这小子思考完还是固执地要他抱,完全没了清醒时的懂事乖巧。
  他不抱,赖皮鬼就不走,黏在桌上一样。
  方老黑无可奈何:“行,来吧。”
  方晓冬就屁颠颠蹭上去,往方老黑怀里一扑,脸埋在方老黑颈窝,如幼时一样,把自己全部都缩在方老黑怀抱里。
  但他实在太大个了,只能手脚并用地缠着方老黑身体。
  方老黑端着他屁股往菜馆外面走。
  天已经大黑,星月无尘。
  方老黑看了眼路边的黄包车,又歪脸看看怀里闭着眼熟睡的人,想了下,抬脚走了。
  他心道,最后再抱着你走一回吧。
  回到那间破木屋,方老黑累得气喘吁吁,把小醉鬼扔到了床上。
  小醉鬼被硬板床摔得疼,睁开眼,看见他爹坐在床边揉着膝盖,深邃的侧颜,在月光中朦胧清柔。
  方晓冬拽了拽方老黑袖子,方老黑转过脸来,问他怎么了。
  方晓冬就抓过来他一只手,夹在自己的两只手心里,放在脸颊下,抿起唇角,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瘦巴巴的小子,脸颊上多了嫩莹莹的软肉,看得出在秦公馆衣食无忧。
  方老黑看着他微微弯起的月牙眼,那双眼,和记忆中的某个人,如出一辙。
  方老黑用另一只手,抚摸方晓冬的眼尾:“你们李家的血脉可真强,全都长了一双多情眼。”
  方晓冬在闭上眼睛睡着前,望见他爹的眉眼弯弯,如清风明月,就连眼角的细纹都那样温暖。
  他捧着那只大手,安心睡着了。
  秦霄华本是先回了趟公馆,见方晓冬还没回来,要去找人,又听管家说,晓冬走时特别开心,他好多日子都没见晓冬笑得这样敞怀。
  秦霄华就没去了,让他们父子两个多处一会儿。
  直到过了晚饭点,他又在书房工作了一个小时,才让人备车去接晓冬。
  秦霄华来到那间木屋时,就看见方晓冬一脸餍足地蜷在床上,身上盖着薄毯子,方老黑则坐在一旁的三足小凳子上,低头在一张信纸上写着什么。
  见他来了,方老黑若无其事道:“他喝醉了,带他回去吧。”
  秦霄华立在门口时,便闻到这父子俩身上浓浓酒气,他俯身在床边看了眼方晓冬,确定人真得只是喝醉睡着了才安心。
  方老黑见他一副担忧模样,就笑道:“怎么,怕我给我儿子毒死了?”
  秦霄华心道,你又不是没做过烫坏你儿子嗓子的事。
  但他只能心里说说。
  秦霄华一笑:“哪里,岳父多虑,不过你们做什么去了?晓冬怎么喝成这样?”
  方老黑把他写的那信仔细叠好:“男子汉大丈夫,吃饭时喝点酒怎么了?是这小子不胜酒力,以后多练练就是了。”
  他站起来,掀开他的破衣匣子,回头看了眼秦霄华:“快把这醉鬼带走,我要睡了,别让他占着我床。”
  秦霄华从床上抱起方晓冬,他没意识,四肢都放松着,身子轻飘飘的,看着真乖:“岳父,那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
  等秦霄华走到门口时,方老黑忽然叫住他说:“秦霄华,你要是对他不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话相当于已经承认了秦霄华,秦霄华闻言大喜,回身非常恭敬地弯腰:“谨遵岳父之言,我一定对晓冬好。”
  秦霄华带方晓冬离开后,方老黑拿出一件长衫,月白色的,他换下那身灰扑扑的补丁旧衫,穿上拿出来的。
  这长衫似乎已经有好多个年头了,压在箱子底下,布料已经变得不再平整有厚度,它被压得薄薄一片,穿在方老黑身上,更显得他单薄孤独。
  方老黑又从衣匣子最底下翻出一样东西,放到衣服里,他走到门口,看了眼浓黑无云的晴朗夜空,他的眼睛如墨一样滚黑,他的手心里握着一支坠着绿绳的衍清佩。
  在这间破旧逼仄的木屋中,他是方晓冬父亲,方老黑。
  换上月白长衫,走出这间木屋,他是方家独子,方禾。
  晚上十点,方禾敲开了沈朝秋家的高楼大门。
  第38章
  沈朝秋是个懂得休生养息的人,他年近五十,却无臃肿,眉眼方正,头发黑亮,大把的金钱将自己保养得光鲜亮丽。
  他也是个传统守故的人,对于新兴的那些玩意儿,他不太喜欢。
  此刻他刚从浴桶里沐浴出来,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浴服,正准备与他的五姨太一起歇息,外面仆人在门口小心翼翼禀报:“老爷,有客人来访。”
  五姨太阮云疑惑:“这都什么时辰了,这会儿有人来?”
  沈朝秋不愿意见客,就让仆人打发去,仆人在门口思索着,才又开口:“老爷,他说……他叫方禾。”
  沈朝秋往床边的脚步猛然顿住,后快步到门口拉开门,双眼犀利:“你说他叫什么?”
  仆人战战兢兢:“他叫方禾。”
  阮云惊讶,发现沈朝秋神色异常,就过去劝道:“老爷不如去看看吧,这么晚来,说不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沈朝秋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脸上露出一个不太能控制肌肉的笑,拍拍阮云的柔软玉手:“我去看看,云儿你早些休息,别等我。”
  阮云拉住已经迫不及待的他:“老爷,见客还是换身衣服吧。”
  沈朝秋这才发觉自己的急态,忙又回去换上一身常服,出去见客。
  沈朝秋起先脚步是非常快的,临到了花厅,却慢了下来,他甚至有些紧张,怕见到那人。
  方禾这个人,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消失很多年了。
  当年藤下相望,惊艳了他的一生。
  往后再寻情人,总要比着方禾的模子。
  可方禾的脸,却渐渐在记忆中模糊。
  如今猛又扎进来,竟令他的心微微刺痛。
  最后,他整理着情绪,缓步过去,看见花厅正中间,立着一个清逸颀长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沈朝秋忽然眼眶一热,哑声唤道:“小禾,你还活着……”
  听见声音,方禾回过身,冷漠的脸庞被花厅的大灯映照,一双眼不带任何情绪地在沈朝秋身上扫了一圈。
  沈朝秋看着故人的脸,一颗心沉重地过去,正准备要说什么,方禾忽然开口:“沈老爷,别来无恙?”黑眸定定瞧他,透出一丝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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