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臣妻 第89节

  不该让所有人都出去的!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个念头,不过须臾他就被皇帝提起,干错利落地拧断生息。
  郑衍在船舱中看到了干净的水盆布巾,擦干净手。但这显然是一件毫无必要的事,不远处金戈相撞声不断,他拔出剑走了出去。
  源源不断有船只过来,有新的水手跳下船。互相撞击的海上不断有人落海,不断有人倒地,等天边透出第一抹亮光时,只剩下一个精瘦的水手,对着围在他身前的重重威武大汉,吓得溺尿,在咸涩海风和浓重的血腥味中并不明显。
  “命他带路。”
  郑衍半坐下,将剑伸入辽阔海域,海水温柔拂过,拭去血腥。
  他收回剑,命下属做好记号回来安葬战死之人。
  接下来要找的就是崔澄。
  水手带路的方向和他先前找到的方位一致,但有熟手带路,速度快了不少。饶是如此,仍是日上中天时才到了崔澄安置的小岛上。
  此处不大,有山有林,苍翠一片,简陋的屋舍在日色下闪着光。
  这里的日光似乎都比陆地更明亮,岸边拴着几只船。
  郑衍的目光,却是一眼就看到山林里藏了甲胄刀剑,微微一哂。
  不过片刻,就有人警惕地提着剑过来询问他们是何人。
  程冶呵斥道:“陛下驾到,还不跪下!”
  那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程冶小声道:“这人和前面的不是一个路数了。”
  郑衍颔首,命:“带朕去见崔澄。”
  “老大还睡着......”
  “那就去叫醒!”程冶道。
  那人犹豫片刻,心中虽怀疑这是否是真的皇帝,可这世上谁也不会胆大包天到冒充皇帝。他想定一溜烟跑到最前面的屋舍内,没一会儿就重新出来,大步跑回来,跪下道:“陛下,老大说请您独自会面。”
  郑衍伸手制住要说话的程冶,沉声道:“带路。”
  程冶仍是跟了一段,和那海民一道守在屋舍不远处。
  屋内陈设相当简陋,除了必要的床榻桌椅空空如也。崔澄面无血色躺在床上,身边有个又黑又瘦的青年在照顾,他听到动静抬了抬手,示意青年出去。
  郑衍缓缓走到他面前,淡道:“你原打算让她和你隐居在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崔澄原本想说这里不会永远简陋,而她或许更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坐船见识周边小国的风光,而不是日日处在深宫中,他忍住了,强撑着力气道,“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的意。”
  郑衍的手,确确实实停在了剑鞘上。
  屋里散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汤药味,耳边是清晰的海浪击打声。崔澄虚弱得一说话就撕心裂肺般疼痛,但他知道漪容问过他的情况,不论她愿不愿意和他一道走,他昏迷的瞬间听见了她的哭声,她也还在乎他的性命,那就足够了。
  即使生命中还有无数遗憾,亦是足矣。
  他不能再苛求一个已经怀有身孕的女人跟着他逃跑。
  崔澄再度开了口:“你能寻到此处,我认了。她怀有你的子嗣,愿你能够一直善待她。”
  郑衍在旁人前一向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威严,听他说话时即使心内错愕,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不过一瞬,他就明白是路漪容骗了崔澄。
  她为何要这么骗崔澄?为何?
  郑衍走近一步,冷冷道:“不用你说。”
  崔澄惨淡地笑了笑。
  眼前人是皇帝,他却想到了漪容。
  初见的时候,她坐在水池边拆解发髻,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他至今都没有听清过。晃荡荡的池面照出一张清丽绝代的脸容,他蓦然心动,想要吸引她的主意,便出声笑,却吓得她险些落水,被他拉扯住才站稳。
  那年,她十六岁,他十八岁。
  他问:“你打扮这么好看,怎么又要拆掉?”
  若如初见。
  郑衍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剑鞘上,定定地看着崔澄,眼前浮现的却是路漪容那张宜喜宜嗔的,让他一眼就喜欢上的脸。
  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在脑中浮起。
  如果崔澄真死了,路漪容一定会在心里记上他一辈子。即使这个女人日后和他再无干系,他也不准她始终惦念崔澄。
  郑衍喉结滚动,缓缓放下了手。
  他道:“朕不会杀你。”
  崔澄错愕地睁开眼睛,他想要撑着自己坐起来,却怎么都无能无力,郑衍冷冷看着,崔澄终于放弃了坐起来的打算。
  他
  看着皇帝冷峻的脸,忽而万分后悔。
  后悔从前做的不够,不足以让容容彻底信任他告诉他。后悔在知道这事时,没有立刻带着她逃跑。后悔刺杀皇帝的时候,没有成功。
  还有这回,他早该想到,已经过去了两年。这一回,他成了那个毁坏她生活,要将她抢走的人。
  他应该想到她不会愿意的。
  崔澄艰难道:“我不会再回大燕,这里便是我的归宿。请陛下一定要......”
  他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朕会命人将你私藏的甲胄武器都收走,”郑衍冷道,“杨炯和你的多数手下已死,你好自为之。”
  -
  结束了这一遭出海后,皇帝一言不发。
  他身边的下属往常都敢在他面前说笑,即使皇帝常常不会参与他们的话题。但往日里最活跃的程冶都牢牢闭着嘴,没人再敢放肆。
  郑衍平静得让身边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起来。
  回到明州的官驿后,皇帝将残留的几桩事命令处置完,命所有跟着出海的人都去歇息,他自己也歇下了。
  再次醒来已是天亮,皇帝洗漱用过早膳后,命人将这几日京中送来的奏疏递上,又传了随扈南巡的文臣,浙东观察使和明州的几个官员议事。
  室内十余人说到日落时分才散,草草定下了一些后续处置贪腐的章程。
  摆膳时,高辅良低眉顺眼回禀道:“陛下,越州行宫里,密国公夫人为首的几位贵眷派人来过,敢问陛下还有何打算?她们在行宫里待了三四日了,一直不敢胡乱走动。”
  “待着。”
  郑衍抬眼看向高辅良,锐利的目光让这位胖内监的头压得更低了。
  他明白皇帝想问何事,连忙道:“汝阳侯路宗去过越州行宫求见,也试着来过明州,但因为戒严并未进入,恳求宫人给他带话,求您百忙之中召见他。”
  殿内悄无人声。
  就在高辅良以为皇帝会一直不置可否时,郑衍道:“江南的事一时半会儿处置不完,朕决定浙东八州都走一遍,归期不定,叫准备出发的事宜停下。”
  皇帝出发前说过一句等他回来后停两日就走,高辅良已经命令下去宫人收拾箱笼,船队准备出发。
  他略吃惊,连忙应下。
  接下来的日子,皇帝解了明州的戒严,却还是留下一拨人在埠口严密看守。他再度出发,这回没有庞大的队伍,在周遭城市慢慢巡游。或是召见当地的文人墨客,年长乡贤,或是微服行走在街市乡野之间,或是召见官员问策......
  暑气渐渐散去,空气中流淌着瓜果成熟的甜馥的气味。
  夏去秋来。
  皇帝在江南停留的时间已足够久,所有的事情都已处理好,京城里镇守的重臣都在急件上询问皇帝何时回京,郑衍终于命令结束南巡,不日启程。
  他特意下令官员不必相送,回到了越州行宫。
  这段时日,路家起初还不断有人去越州行宫请宫人传话,甚至汝阳侯夫人邓氏还进去见了几个贵眷一面,后来便没有再来过了。
  这日,暮色醺黄。
  明天便是船队返程的日子,行宫内上上下下都在忙碌,不会再改。
  皇帝在宫殿内独自下棋,突然伸手将棋盘推到一旁,站了起来。
  他向外走去,抬手制止要跟出来的内监。
  一路上他脚下生风,制止了要跟上来的各处侍卫宫人,骑上马就要骑出行宫的大门,他拔剑冷冷地回头,道:“都退下。”
  高墙之后,程冶率着两个亲卫,原打算悄悄跟在皇帝身后,见状,面面相觑,虽不敢让皇帝独自出去,但皇帝如此态度,程冶点点头,招手示意身后的禁卫都退下了。他自己则打算半个时辰后出发去路家别院和路府这两个地方看看皇帝有无去过。
  夕阳疾速西沉,郑衍骑在马上,耳边风声猎猎。他中途停下问路过,在金乌彻底落下之前进了路家别院。
  和两个月初来时相比,路家别院冷清了不少。街前门口摆放的鲜花盆景,珠帘旌旗都已经撤走,就连守门的都变少了,见到他大吃一惊,回身通报的时候一下摔在地上,连忙爬起来继续引路。
  郑衍还记得路,不一会儿就静静地走到了他身前。
  他推开路漪容的卧房门,扫视一圈,问道:“人呢?”
  睡莲正独自坐在一张矮几上绣花,跪下给皇帝行礼,答道:“回陛下的话,皇后她出门了。”
  郑衍坐下,示意她起来。
  他绷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睡莲悄悄朝露了个头的小婢女摆摆手,示意不必告诉已经歇下的乔夫人。
  沉默片刻,郑衍问:“她这段时日在做什么?”
  “回陛下的话,皇后她这些时日在制香,偶尔也会出门采买新鲜的花卉和香药。”
  “制香?”
  “皇后从小就喜欢制香。她每日早起就去庭院里接新鲜露水,用过早膳后练字一炷香的时辰,陪夫人一道练五禽戏,而后在房里根据香谱制香。午膳过后,陪着家中亲人一道说话绣绣花,不到一更就歇下了。皇后时而骑马出门,还自己写了个香方。”
  郑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路漪容过的倒是悠闲。
  他再度扫了一圈屋内,屏风已经换成了一架十二扇美人图檀木大屏风,窗纱也从浅粉色换成了水绿,书案上摆着几本书,还有一本正摊开着。
  “她去了何处?”
  “回陛下的话,皇后去东潭山了。”
  郑衍这时感到了一点不对劲,眼前此婢是她形影不离的人,是她口中亲如姐妹的人,怎会她没跟着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