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室内没有烧地龙,寒凉如冰。
  “娘,如果我去大理寺作证,加上王堂尧受伤在前,他一定会将您送入监牢。”裴应说。
  嘉鸿大长公主脸色难看至极:“你认定是我做的?”
  “您答应过我,绝不伤阿宁,可她差点被活埋;您也答应过我,对我坦诚,却一再欺骗我。”裴应说。
  嘉鸿公主语塞了半晌。
  她知晓儿子的脾气。
  这件事再瞒下去,恐怕儿子真的会出家,从此不回京。
  她接受不了。
  儿子是她唯一软肋。别说出家,离开她去游学,她都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无时无刻不担忧他。
  “阿应,你要这样逼迫你母亲?”
  裴应看着她,没搭话。
  “我做的。”嘉鸿大长公主说,“可我没想到她会出事,也没想到供桌下还有机扩括。
  我只知道万佛寺有金矿,早年就挖过的,二十几年前的事。上面烧香拜佛、下面白骨森森,我只是揭穿它的伪善。”
  裴应表情微动。
  有了松弛。
  嘉鸿大长公主见状,继续卖可怜:“我从未想过伤害阿宁。只需她失踪数日,她家里人心一乱,趁机造成点事故。
  你可知晓,她娘身体极差,成天发疯,甚至还品行不端。趁乱叫她死了,阿宁只会感激咱们。
  阿宁守孝后,我们便有机会对付萧怀沣。侧妃们先进府,其他门阀就会极力阻止阿宁再进府。
  往后的路,旁人会推波助澜。咱们要做的,只是护住阿宁。在风口浪尖上,好好保护她。
  待收拾了萧怀沣、诸事落定,说不定皇帝也没了。小皇帝、年轻的太后与太皇太后,都需要裴氏。
  阿应,阿宁那时候再嫁给你,太后会同意的。娘是既想着裴氏与你的前途,也想着你的婚姻,想要一箭双雕。”
  裴应痛苦闭了闭眼。
  他沉默着,缓慢坐下了。
  “娘,您野心太大了。”裴应半晌才道。
  “皇帝身体不好,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定,有朝一日就要改朝换代了。”嘉鸿大长公主说。
  裴应猛地睁开眼,错愕看向她。
  “谁知前事如何?”公主说,“你是我儿子,你身上流淌着你外祖父的血,本就无比高贵。
  凭什么只孙儿可以继承大统,外孙就不行?那个小皇帝,体弱多病,他能撑几时?”
  裴应坐在那里,万念俱灰。
  也许,他不该回京。
  他从小就没有这些世俗的欲望,权势于他,并无吸引力。
  母亲的野心勃勃,在他眼里都是痴念。
  他只想读书、吹笛,过些简单小日子。
  “娘,您拉我入了局。”裴应声音很轻。
  “你若还想要阿宁,就不该想着置身事外。”嘉鸿大长公主说。
  “我会听您的。”裴应道,“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嘉鸿大长公主欣喜若狂,知晓自己又胜利了一次。
  “绝不再伤害阿宁。”
  “自然。”公主说,“我本意也没想过伤她。”
  公主半晌离开,派人盯着裴应。
  裴应没有出门,可他派丫鬟给骆宁送一个锦盒。
  公主要过目。
  锦盒里装着一根紫竹笛,下面坠着红线络子,是裴应从韶阳带回来的,他无比珍视。
  公主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裴应一点也不像盛京城里的这些贵公子。他似天际的云,飘逸又圣洁,无法琢磨。
  公主和驸马两个人加起来,都凑不出半点“闲淡”,他们很努力上进。人性里的“与世无争”,全给裴应一个人了。
  “送去吧。”公主叹气。
  送还骆宁的紫竹笛,是展露身份,还是斩断往事?
  公主不知他心中怎么想的。
  这个关头,公主不想狠逼他,就任由他吧。
  第201章 裴应表露身份
  骆宁收到了笛子。
  紫竹笛有些使用过的痕迹,但保养很用心,不见丝毫划痕;络子也干净,没有任何脏污。
  拿到它,是拿到了证据。
  裴应就是她邻居。
  她这次的遭遇,也的确是嘉鸿大长公主下手的,目的是为了搅黄她婚事。
  骆宁拿着笛子进了里卧,关上门。
  在韶阳,初时身体不好,日子过得枯燥无聊;而后逐渐康复,搬离大宅,与丫鬟等人独居时,非常惬意。
  那是骆宁两世短暂生命中最好的两年。
  她总记得庭院的花,开得热烈;后院的果子,汁满肉甘;还记得半下午从窗棂照进来的阳光,轻盈而温暖。
  入了夜,抚琴时有笛声合奏。
  她也有哀伤、思家时刻,那笛声包容着她,像个大姐姐,一点点引着她走出忧郁。
  骆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笛子。
  “……阿宥,你替我给裴应下帖子,邀请他做客。我有话问他。”骆宁找到了弟弟。
  骆宥二话不说:“好。”
  又问,“约在家里外书房,还是外面茶楼?”
  “家里。”
  骆宥派了心腹书童,把名帖送到了嘉鸿大长公主府。
  很快有了回应。
  裴应的小厮来了,说他家主子明日登门。
  翌日,天气寒冷,庭院虬枝上一夜覆盖了薄霜。
  裴应上午到的。
  骆宥那边派人告知文绮院,骆宁拿着暖手炉,穿了极厚风氅,慢步去了外书房。
  镇南侯不在家。
  骆宥款待裴应,只一杯热茶。两个人沉默坐着,都不说话。骆宥不知该说什么,裴应则心思沉重。
  骆宁的脚步声轻,惊扰了二人,都抬眼看向她。
  一瞬间,裴应眸色里添了一抹化不去的哀伤。
  他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却知她在一点点远去。
  抓不住、握不牢。
  “阿宥,你去里间看书,我与世子说几句话。”骆宁道。
  骆宥点头。
  书房的里间很小,外头说话声音,里间听得一清二楚。
  叫他避开,只是怕裴应尴尬,不是故意瞒他什么。
  “世子,笛子我收回了。”骆宁开口,便如此道。
  裴应的手指修长,骨节匀亭,在这样寒冷的季节,越发显得苍白。听到骆宁的话,他放在膝头的手微微蜷起:“理应归还。”
  “往事如何,还请告知。”骆宁又道。
  裴应沉默。
  他没有端茶喝,只是默默枯坐,几息后才开了口:“堂姐走海去了。”
  骆宁心中了然:“我也这么猜过。果然。”
  “她搬到雅居小住,叫我替她遮掩一段日子。我当时游历了一年多,打算把手稿誊抄整理,需得两个月时间。”他道。
  因此,就在那边住下了。
  他时常听到她抚琴。琴声优美,又哀伤。
  他初时只是想托她一把。
  而后在街上见过她,再听她琴声,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可能哀思从美人手下弹出,更添韵味。
  他住下,再也走不开了。
  心头生出了藤蔓,牵牵扯扯,将他绑在那里。
  “……我再也没想到,一根笛子,差点要了我的命。”骆宁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裴应的思绪。
  这话,初听如山庙小钟,脆地一声响;余音却在山谷回荡,苍茫深沉,瞬间万籁俱寂。
  裴应心头狠狠一颤。
  他站起身,弯腰,慎重向骆宁行了一礼:“千般不是,都是我的错。”
  半晌才直起腰。
  他立在那里,遮挡了门口照进来的一点日光。
  骆宁没有请他坐。
  她也没有放狠话,说什么下次大长公主再算计她,大家鱼死网破。
  她只是沉默。
  “世子,你还了笛子,我死里逃生。咱们,两清了么?”骆宁问他。
  裴应舌尖辛涩。
  “是。”他道。
  骆宁:“阿宥,世子要回去了,送客吧。”
  骆宥片刻从里间走出来。
  他身量未足,可举手投足已经有了大人气派:“世子,请吧。”
  送裴应出门,骆宥默不作声。
  很多事,骆宁不会跟他讲,可他不是傻子。
  姐姐才出事的,还差点旧疾复发。
  走到大门口,门匾阴影下,寒风骤起。
  “裴世子,骆家很好欺负吗?”骆宥倏然开了口。
  比起半年前,他嗓音清亮了很多。男孩子的换声期慢慢度过,他身量长了、嗓音也响了。
  裴应被问得语塞。
  “朝廷拿你们没办法,我姐姐只能忍气吞声。可这笔账,我记着。”骆宥道,“我不会一直任由你们这些人欺负。”
  他转身,阔步回去了。
  骆宥一肚子怒气,脚步很快。可到了外书房,他的脾气就敛住了。
  骆宁还在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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