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谭玄倏地一愣,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往右边延伸的蜿蜒小路边,有一座堆叠的假山,此刻在假山之畔,谢夫人正带着两个女使伫立着,抬眼望着他。
  他赶忙躬身行礼:“晚辈见过谢夫人!”
  谢夫人微微颔首,带着两个女使款款走到他近前停下。
  谭玄低头望着谢夫人的脸,谢夫人娘家姓段,其父段冲执掌听泉山庄,在武林中也颇具名望。谢夫人年轻时是江南武林出了名的美人,擅使双剑,不过嫁给谢祁后,就甚少行走江湖了。
  到如今,谢夫人也已年近六旬,不过依旧能看出当年出众的风采。但白城的容貌跟母亲也不十分相似,他更像是挑了父母相貌上最出色的地方,再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
  真是,同样是人,怎么有人就这么会长?同一对父母所出,谢家的三个女儿虽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但仅相貌上论,竟都不及这个弟弟。也难怪跟白城年纪最接近的华城,小时候跟这个弟弟格外不对付。
  谢夫人神色宁和,但依然掩不住眼眸深处的一缕纠结复杂。谭玄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温和一笑,率先开口:“不知谢夫人有什么话要问晚辈?”
  谢夫人这才道:“谭庄主在雁来馆住得可还习惯?也不知有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都是很好的,让谢夫人费心了。”
  谢夫人又看他一眼:“谭庄主才是费心了,难得来一趟,还带了那么多东西。”
  谭玄道:“这是应该的。谢夫人这么说,就是折煞晚辈了。本来跟白城是计议好,要赶来给掌门祝寿的,只可惜节外生枝,又路途遥远,误了时辰。”
  谢夫人微微抿唇笑了笑,眉宇间浮出些游移的神色,不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开口:“谭庄主,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白城在衡都,过得好吗?”她说完似乎又觉得话语间有些不妥,急忙又补充道,“我自然知道你待他……必是好的,只是其他方面,他回家来和信里都只说好……我总归是有些担心。”
  看来这才是她在这里等着他的真正原因。做母亲的总是比父亲容易心软,也更愿意表露对儿女的关心。只是这种无论是来自父亲还是来自母亲的关心,于他而言都是无比遥远、而模糊不清的回忆了。
  “他过得真的挺好的,东胜楼上上下下都很爱戴他,他急公好义,乐善好施,在衡都也是颇有名气的,跟衡都左近的一些武林门派也有些来往,有些交好的朋友。东胜楼这几年蒸蒸日上,以做江南菜品而闻名,连晋王殿下都曾去过,您想这可不是一般酒楼能有的。现在在衡都,东胜楼也是排得上号的名店,您要是得空,真该去瞧瞧。”
  谢夫人很是专注地听着,听到末了脸上渐渐浮露出一抹欣悦的微笑,随即又扬起头,犹豫了一下:“你们这次出去,他没受什么伤罢?我总觉得他瘦了一圈。看他信里说,都跑到和倞罗的边界了,听说朝廷正在那里用兵……”
  谭玄宽慰地一笑:“我们在那的时候还没开战。他……他没受伤,是我伤到了肩膀,他忙着照顾我,让他受累了。”
  谢夫人忙道:“你受伤了?不要紧吧?现在好了没有?”
  谭玄抬了抬胳膊,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好差不多了,没什么大事。”
  谢夫人瞧着他的动作,略略点了点头,又道:“他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你照顾他也的很多的……”
  谭玄笑了笑,静静等待可还有下文。
  谢夫人依然站在原地,近午时分的阳光倾洒在大地上,她的额角已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一个女使在她身后摇着把团扇替她扇着风,一个女使递过来一条帕子,她却伸手推开了。
  她终于说了下去:“谭庄主,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曾见过面。要说我没有怨恨过你,那不是实话……我只有白城这么一个儿子。我不知想过多少次,你那时为什么要到越州来,白城为什么要遇到你,我为什么没早些觉察白城的变化……我甚至不知道想着这些,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她说到这里,声音虽然依然克制,但绷紧的嘴角却流泻出了她心情的复杂。
  谭玄垂首站着,静静听她说下去。
  “不过,时间久了,我也慢慢想明白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白城的错。我和他父亲……其实也没有错。我和他父亲,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们其实之前也曾见过,年少心动,我不是不知道那种感觉……我和他父亲只有白城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从他小时就寄予厚望,期待他承继家业,把寒铁剑派发扬光大,不堕祖宗威名……但是,他的人生终究是他自己的。”
  “他并不为我或者他父亲而活,也不是为寒铁剑派而活,他确实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既然他选择了你,你也没有辜负他,那我们……”说到这里,谢夫人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等我眼睛一闭,又哪里能管得到了。”
  谭玄嘴巴张了一下,又闭上了。
  谢夫人却自顾自的继续:“我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四个孩子,现在除了锦城留在身边,其他三个都天南海北的,想想这一辈子还能见到他们几次?到了我这个岁数,也无非是希望他们都过得好,然后能多看一眼是一眼。所以,”她再度抬眸看向谭玄,“这一年到头的,若是能有闲功夫,你们……你们就回来看看吧。”
  谭玄没有料到这番话最后会走向这样一个结尾,不禁愣住,没能接上话来。
  谢夫人却用尽量慈和的目光看着他,对他道:“我知道你……年幼时就失去了家人。也不是我托大,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把这里当做另一个家吧,想来的时候就来住上些日子。”
  谭玄喉头一时哽住,他能理解白城的父母厌恨他,也推测过时间流逝,他们或许会慢慢接受,但他们能包容到这个程度,是他未曾想过的。
  他们竟愿意接受他,成为“家人”。
  命运的残酷,让他早早就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却未曾想,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生活又给了他一份厚待。
  他看着谢夫人温柔而慈和的面庞,几乎想要喊出一声“母亲”,但这个词于他而言实在太遥远,太陌生了,最终还是卡在了半途,只有些艰涩地吐出一句:“谢夫人,您真是待晚辈太好了,晚辈不胜感激。以后,我们一定尽量多回来……”
  谢夫人温和地笑起来:“好!不过你刚才说的也对,趁着我们身子骨都还硬朗,是该上衡都也瞧瞧去。”
  她一边说一边终于接过了女使手里的帕子,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真是,这么大太阳,我竟拉着你说了这许久的话,你快歇息去吧。”
  谭玄双手抱拳,对着谢夫人深深行了一礼,然后一直待到谢夫人带着两个女使走远了,身影消失在了怀雪堂的墙内,他才转过身,往雁来馆走去。
  然而走到半道上,他忽然瞧见秋鹤正坐在路边树荫下的一个石墩子上,张着嘴正看旁边树枝上两只雀儿打架,心里不由奇怪,便上前去叫了他一声:“秋鹤,你怎么在这儿发呆呢?”
  秋鹤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就蹦起来了,眼睛一眯,满脸都是笑模样:“爷,我哪是发呆啊,我这是在等你呢!”
  谭玄更奇怪了:“等我?等我干嘛,有什么事?”
  秋鹤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他近旁:“还能干嘛呀,公子叫我来的呗,等着您,见了就请您去!”
  “去哪儿?”
  秋鹤跟了白城三四年了,跟他们都很熟悉,性子又活泼,这会儿也不答话,只在后头推着谭玄走。
  谭玄一边往前迈步,一边回头问他:“你这小子,还跟我打起哑谜了?”
  “我的爷,我跟您打什么哑谜呀!还能去哪?上我们公子院子里呗,我等了您好半天了,眼都晒得发花啦!”
  谭玄笑道:“你就信口胡诌吧!你刚才盯着鸟儿看那么入神,我走过来你都不知道,眼睛发的哪门子花?”
  秋鹤吧唧了一下嘴:“哎呀我的爷,那是您老人家功夫俊呀,走路不带声儿的,我这凡夫俗子的耳朵哪能发现得了。”
  谭玄平时挺喜欢这个聪明机灵的小少年,就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随着他往前走。没走多远,一处小院出现在他们面前,正是白城在家里的居处,景明阁。
  在止园里,景明阁占地算是小的。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大些的地方都归三个姐姐了,轮到他,就分到了这么个小地方。
  小归小,走进院门,却见嘉木扶疏,高矮错落,顿有一股清凉幽静之意。
  最高的是一棵大香樟树,树冠犹如一朵绿云,盖住了大半个院子。树荫下设有一套石头桌凳,一只花猫正趴在上面睡觉。听见人进来,机警地起身,盯着瞧了片刻,就悄无声息地跳下桌子跑不见了。
  院子另一边养着大小几缸荷花,娉婷凌波,粉若烟霞。荷叶下似乎还有鱼在游动,能听到一点鱼尾搅动水波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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