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谭玄银钱给得很足,只嘱要快要稳,船老大答应一声,即刻就拔锚启航。
  客船从船堆中滑出来,轻盈地扭转拐弯,不一会儿就行到了河中央水深处,再往前行一段,河面上的船只都有次序的排成了队,每一艘间隔着一定距离,向下游驶去。
  船工测测风向,两人搭手升起了帆,惠风和畅,送着这艘小船越发轻快的分水向前。
  谭玄一上船就钻进了舱室里。
  他生于西北边陲之地,小时候压根没有过乘船经验。长大后虽然学会了水,乘船却还是不大行,虽不至于呕吐,但总容易晕晕乎乎的。
  其他人却都没有这个毛病。谢白城与程俊逸生于江南水乡,时飞长于海边,孟红菱自幼随父东奔西走,旅途漂泊早已习以为常。于是撇下谭玄,他们四人都聚在船头眺望风景。
  澄江如练,青山隐隐,时有嶙峋怪石靠近水面,仿佛举手便可攀援。靠近山顶处有烟气迷蒙,间或传来几声清越的鸟鸣,留下一道振翅长空的影子。
  孟红菱自从随父亲定居到笒川县后,倒是没怎么出过远门,此刻看了这般如画风景,精神也不由一振。再加上清风拂面,长天空阔,一时间竟也稍稍忘却了心中的悲恨苦闷,有了几分畅快之意。
  前三天的旅途就这么过去了。每到傍晚船家会靠岸泊船,上岸采买些菜蔬回来做饭,休息上一两个时辰再继续出发。生活虽简单到有些枯燥,但两岸风景总在不断变化,盯着出一会儿神,船就又驶出了好远。
  更何况他们也会自己找些事做,程俊逸就给船主夫妻并两个船工都瞧过了病。水上讨生活的人,多少都有些关节肿痛的毛病,常靠喝烈酒熬痛。他又是给他们讲解为什么喝烈酒不好,又是给他们开方子可抓药敷贴。连船家姑娘,他都相赠了一瓶香膏,说风吹日晒伤皮肤,可以涂一涂保养。船家少女一下子羞得小脸黑里透红,躲到孟红菱身后去了。时飞在一旁嘿嘿笑着,伸手拿过香膏扔给孟红菱,叫她转赠给船家小姑娘。
  他们三人年纪相近,几日下来又没别的事可做,就很快混熟了。
  谢白城到底年长了他们不少,不太掺和他们的玩闹,常在舱内陪着谭玄。程俊逸倒问过谭庄主怎么不出来赏赏风景,谢白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忙着思考问题,帮谭玄遮掩了过去。心里感到自己真是十分善良。
  到了第四日,他们来到了桐州港。按谭玄吩咐,船在这里停靠半日。
  港口码头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处,更何况桐州港这样一个地处要道的繁华大港。靠码头和水路讨生活的帮派就有两三个。船停靠后,谭玄带着时飞一起上岸打听情况,谢白城就带着程俊逸和孟红菱在港口四处逛逛。
  一个多时辰后,谭时二人回来,从桐州港第一大帮派渡水帮得来的消息,曾有一名老家在宣安的小头目于码头上看到过一个很像陈溪云的人,但来往人实在是多,一错睫的功夫就不见了踪迹。
  陈溪云年纪虽轻,这两年名气上升却很快。除了他自身个性争强好胜、爱出风头以外,百川剑门对他不遗余力的宣传也有功劳。他被誉为百川剑门中五十年一遇的少年天才,宣安附近会点武的,不可能有不知道他的。
  那小头目还在向人吹嘘见到这位风头正劲的武林新秀如何风姿出众,便被谭玄找上了门。
  对于这些在灰色地带混饭吃的小帮小派而言,屿湖山庄更是不能得罪的真佛。见帮主亲自陪着前来,那小头目哪敢隐瞒,赶紧一五一十的说了。
  虽说他一个没盯住,就没看到陈溪云究竟往何处去,但到底坐实了他们先前的猜测,且确实捕捉到了一点踪迹。桐州港地处笒川和雎江的交汇口,进入雎江往下游走,不出五六日就能到宣安。这四人去了百川剑门的可能性又增强了几分。
  当下就又抓紧启航。船入雎江,和在笒川看到的风景又不一样。
  跟雎江比,笒川不过是一条小河。雎江水面宽阔,往来船只更多,甚至不乏四五层高、二十丈长的艨艟巨舰。
  几个年轻人都没怎么见过这般景致,全聚在船头看个新鲜。孟红菱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这几日间看了许多新鲜事物,终于也不是一昧愁苦,眸子灵动活泛了许多。
  等到他们跟一艘逆流而上的客船交错而过时,她不禁瞪大了眼睛。那艘船上载的全是胡人,穿着异族服装高鼻深目的少男少女,聚在船舷边有说有笑,指点着两岸的风光,嘴里叽里咕噜说的都是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说不定是要去衡都表演的胡人杂耍团呢。”时飞倚在一旁,闲闲的拨弄着手里一根芦苇穗,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拔来的。
  “真好啊,我都没有去过衡都。”程俊逸也看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船,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欣羡。
  他说出了孟红菱想说的话,孟红菱就闭嘴不吱声了。
  “去玩呀,”时飞兴高采烈的说,“等这件事查完了,你们就跟我们一起回衡都,我请你们去看杂耍,有喷火的,有吞刀的,有能凭空变出小鸟的,可好玩了。再请你们去吃好吃的,白城哥的东胜楼菜很好吃,还有别的好多馆子,还能吃到外国的菜呢!”
  “我想去我想去!”程俊逸一脸兴奋之色。
  “我跟你们说,那些胡姬啊,特别不一样,有的眼睛是绿色的呢!跳起舞来,那圈转的,人看着都要晕了,她们没事人一样!”时飞兴致勃勃的给他们比划。
  程俊逸和在一旁悄悄听着的船家少女春秀都露出神往之色,孟红菱忽然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也见过,还会说几句他们的话呢!”
  时飞奇道:“在哪里见的?你还会说胡语?”
  孟红菱绞了绞衣服下摆,抿了一下嘴唇:“我很小的时候跟着爹在一个地方住过,就有不少胡人。”
  时飞又问:“什么地方?”
  孟红菱却答不上来了,她那时才五六岁光景,哪里说得出。
  “那你会说什么胡语?教我几句呗?下次我去跟跳舞的胡姬小姐姐搭话!”时飞笑嘻嘻的问她,“你好怎么说?”
  孟红菱想了想:“撒拜诺!”
  其他三人都念了几遍,时飞再问她:“那‘你真漂亮’怎么说?”
  孟红菱白了他一眼:“这太难了,我不会!”
  时飞笑道:“这你就不会了?也算会说胡语呀!”
  孟红菱不服气道:“原先应该会的,过好多年了当然就忘了!”
  时飞还要笑她,春秀却怯生生的道:“你们真好呀,去过那么多地方,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有机会去衡都看看呢!就听人家说,像神仙住的地方哩!”
  程俊逸道:“这还不简单,叫你爹娘把船开到衡都做营生嘛,衡都达官显贵多,更容易挣钱呀!”
  春秀苦涩的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听爹爹说,各处码头都有自己的势力,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随便跑去,人家一点营生也不会让你做到,还会欺负你。”
  这说的倒是实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谋生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三个年轻人一时都接不上话了,默默起来。
  待到这日傍晚,又靠岸停泊,船家夫妻上岸去采买,两个船工一个在歇息,一个去买柴。船家小儿子搬来一根鱼竿,程俊逸自告奋勇说他擅钓鱼,抛钩入水,其他几人都伸长了脖子巴巴地看。
  不多时,鱼浮还真的一动,在时飞的大呼小叫中,程俊逸手忙脚乱的收杆,一尾银光闪闪的肥硕大鱼“嘭”地一下跃出水面。
  “好肥的一尾鱼啊!”船家姐弟俩都开心地拍手笑起来,眼瞅着这尾大鱼在甲板上不住蹦跶,春秀道:“我去取把刀来先收拾了它!”
  孟红菱却走上前道:“不必,我给你们瞧个好玩的。”
  说着她捋起左手袖子,露出细瘦手腕上戴着的一个银色镯子。
  这镯子造型还挺别致,是一只鸟儿,喙衔着拉长的尾羽。她动作麻利的抹下镯子,在嵌着绿色宝石的鸟眼睛上一按,然后手指一转,鸟嘴竟从尾羽中衔出一柄不盈三寸的小刀,刀身弯弯,又薄又亮。
  她把鱼拎起来,往案板上一扔,一手按住鱼,一手把小刀凑近,那柄小刀如同滑入水中般毫无阻滞的剖开了鱼腹。
  一旁的船家姐弟都啧啧称奇,要了过去细细观看。
  孟红菱得意道:“这是小时候我爹买给我的,是西域的东西。小时候戴太大了,现在倒正好。”
  时飞和程俊逸也接过去看了,时飞俯身把镯子上的鱼血洗净了,递还给孟红菱:“西域货?难怪看着别致。嵌的还是祖母绿,可得不少钱吧?”
  孟红菱接过来把小刀收进去,又戴回手腕,垂着头,语气有些低落:“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管值不值钱,这总是我爹留给我的。”
  谢白城坐在二楼的舱室里,从窗户伸出头去看着聚在船头的这群年轻人,谭玄斜靠在一旁的床榻上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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