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这根本算不上一幅画,而是一张略有脏痕,写满了扭曲的‘陛下万岁’的字帖。
  “陛下,臣奉命离京,一路往北,途经三十州府,三十位知府,其中七成皆不过品性无良之辈,践踏百姓,生灵痛苦不堪,人命不过草芥。
  幸得陛下旨意,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自知府更迭,朝廷填补亏空,州府开仓放粮,北边三十州府所属百姓感怀圣恩,又得知陛下生辰将近,便与臣一块写就这万岁字帖,恭贺陛下万岁。”
  萧拂玉眼珠微动,侧目看向沈招。
  许是殿中宫灯光影柔和,男人一贯凶戾的眉眼之间也晕染出温柔之色。
  沈招回望他,继续道:“只是许多百姓并不识字,臣又一向耐心浅薄,教了他们许久都教不会,性子暴躁起来难免吓到人,是以有些字迹过分丑陋,但写在中间的都是臣精挑细选出来的稚子,他们学得快,字也写的清秀。”
  男人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这份生辰礼臣未曾耗费一丝一毫俸禄,的确比不上陆大人那只金丝笼子娇养的鸟雀,陛下可否喜欢?”
  “难怪一月便能赶回的路程,你赶了两个多月。”萧拂玉未置可否,只是抬手抚摸上这幅巨大字帖上的字。
  每个字都各有姿态。
  笨拙、凌乱、青涩、笔画不顺,字字不堪入目,字字情真意切。
  一如这大梁无数他瞧不见的子民,朴实无华,历经苦楚,却还要笨拙地学会写字,向他这位养尊处优的天子恭贺一句万岁。
  甚至许多百姓学会写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字帖上的一句‘陛下万岁’。
  萧拂玉阖上眼。
  恍惚之间,现代光怪陆离的光影竟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他指腹下粗糙的墨痕格外真切。
  萧拂玉睁开眼,一把勾住沈招的腰带,将人扯到面前。
  “沈爱卿,你的奸臣秘籍修炼得愈发到家了。”他贴在男人耳边轻启唇瓣。
  “讨陛下欢心这种事,臣既然做了,那就要做陛下心里头的头一份,”沈招扫过自个儿被陛下勾住的腰封,喉结滚动,“陛下,外人还在,就想与臣调情了?”
  萧拂玉剐了他一眼,将人推开,而后转身回到席位坐下。
  “沈爱卿,最得朕心。”他淡笑道。
  陆长荆抱着鸟笼子,气闷地坐回席位,偏偏左手边便是某个得意洋洋的男人。
  见他望过来,还朝他举了举酒杯。
  去他娘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沈招这家伙,居然能想到这等媚君的生辰礼!
  他失算了。
  陆长荆饮下一杯酒,酒穿肠而过,喉间尽是苦涩。
  “陛下!”角落里,宁徊之再也忍不住,起身作揖,“臣的生辰礼您尚未瞧过,此话言之尚早。”
  萧拂玉皮笑肉不笑抬眸,拖长语调:“哦?”
  他险些忘了,原书里也有这么一遭。
  宁徊之寻到了在冷宫假死的废后,并于寿宴上献给主角受,主角攻受感情再次升温。
  既然是原身的母亲,丢进宫里供着也就是了。
  萧拂玉漫不经心地想。
  “陛下稍待。”宁徊之势在必得转身走出大殿,片刻后扶着一位始终低着脑袋的老妇人回到殿中。
  “陛下,您不妨仔细瞧瞧,这是谁?”
  老妇人畏畏缩缩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火烧毁了一半的脸。
  满殿惊愕的倒吸气声里,萧拂玉不经意抬眸。
  “……”
  霎那间,他浑身血液冻住,执杯的手失控颤抖,酒液沾湿指尖。
  鼻尖似乎又能闻到那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梦魇深处,永远无法忘怀的医院长廊,病房角落,以及女人手中泛着森冷光芒的刀。
  萧拂玉面色平静,发抖的手拢在衣袖中无人瞧见。
  他的步伐极慢,一步一步踩下台阶,停在老妇人面前。
  “小玉……”老妇人出声。
  “陛下——”宁徊之见他这般反应,便知自己赌对了,欣喜上前,被萧拂玉毫不留手的一耳光甩在地上。
  宁徊之擦去嘴边血迹,惊疑不定回头,却见天子半个眼神都不曾给自己,只是笑意温柔伸手,扣住了老妇人的脖颈。
  “朕的梦魇,到此为止。”
  第121章 【100】
  那一瞬间,宁徊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萧拂玉杀了自己的母亲。
  他们之间定有误会,他这样做,都是为了萧拂玉好。
  待那人清醒过来,消除误会,自会感谢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面颊上多了一道淌血的划痕。
  那是因为被陛下掌掴时,陛下无名指上的戒指太过锋利,划伤了他。
  这些他都统统都可以不计较,萧拂玉难道还是瞧不见他的心意吗?
  宁徊之毅然决然推开老妇人,然后挡在其面前,面色冷峻道:“陛下,她是你的母亲,您认不出来了么?”
  “当初冷宫失火,她亦是侥幸活下来,并非弃您于不顾,如今母子得以相认,陛下难道不高兴么?”
  萧拂玉缓慢转动眼珠,望向这个碍事的玩意,眼睑渐渐泛起猩红。
  “……陛下,您为何这样看着臣?”宁徊之不知为何脊背一凉,默默后退半步。
  萧拂玉歪头,慢慢笑了。
  笑声有多柔和,眸底便有多冰冷。
  这一瞬间,什么谋算,什么计划,他统统抛之脑后。
  环顾大殿,入目所及所有人,皆让萧拂玉心生警惕。
  他被一群人包围了。
  他们要害他……
  为何要这样对他,为何要逼他……
  非要他只有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杀了母亲,才能活下去么?
  “既然你这般为朕的……母后着想,那你就陪她去死吧。”
  萧拂玉抬手,掐住宁徊之的脖子,缓缓收紧。
  “陛下?!”
  “陛下!您三思啊!今日是您的生辰,万万不可见血!”
  满殿宾客惊慌上前阻拦。
  萧拂玉耐心见底,一脚踹开抱住他腿劝阻的宁侍郎,五指愈发用力,眸色亦愈发冷戾。
  “陛……陛下……”宁徊之面色涨红,双手攀在他手腕上,可谁知一向金贵的天子此时力气却大得出奇,不容他挣扎半分。
  萧拂玉是真的想要弄死他!
  宁徊之艰难转动眼珠,求救的目光扫视一周,却只见众人漠然的脸色。
  “沈大人!您最得圣宠,怎么能放任陛下在寿宴之日见血?!”宁侍郎病急乱投医,不得不跪到沈招面前,“你去劝劝陛下,放过徊之吧!”
  “下官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沈招扯了扯唇,抱臂靠在漆红盘龙金柱旁,眸底蕴满恶意:“红色才喜庆呢,陛下最喜欢红色了。”
  但他瞧热闹的神情在听到殿顶隐隐约约的雷声时倏然凝住。
  不好!
  “陛下——”沈招沉着脸挤开前头的人,大步朝那人身边赶去。
  却还是迟了。
  那道从来忌惮天子的天雷直直透过殿顶劈下来,将萧拂玉与宁徊之同时炸开。
  沈招一脚踹开地上滚了一圈无人去管待得宁徊之,眼疾手快接住他的陛下。
  “陛下?!”他垂眸看向怀中的人,霎那间目眦欲裂,双手忍不住发起抖来。
  萧拂玉靠在他怀里,十二旒冠冕摔落脚边,乌发散落,面色苍白,低低咳嗽两声后,倏然呕出一口血来。
  那一口鲜血尽数喷洒在沈招衣襟上。
  “太医?!快叫太医!”
  一堆人乌泱泱围上来,却无人敢动。
  来福一个阉人,若是去请太医,未免太久,季缨冷着脸上前,“来福公公,我去提太医来,你看顾好陛下。”
  来福连连点头,急得眼眶泛红,“多谢统领,多谢统领。”
  “陛下?”“陛下您可有何处不适?”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雷劈下来?”
  “定是那宁徊之修炼邪术,连累了陛下!”
  耳边一切嘈杂的声响忽远忽近,萧拂玉半睁开眼,虚虚环视一周,扫过陆长荆、谢无居、几位朝中重臣,最后停在沈招脸上。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前仍旧是忽明忽暗,灵魂深处似乎有只手终于等到他此刻虚弱的时刻,迫不及待将他拉下去。
  “陛下,您怎么样?”沈招嗓音沙哑,小心捧起他的面颊,“不要吓臣。”
  “……”
  萧拂玉闭眼深吸一口气,猛然攥住沈招的衣领,瞳孔一点点涣散:“杀了他。”
  “朕要他死。”
  说罢,他阖上眼皮,昏死过去。
  攥在男人领口的手也无力垂落。
  “陛下!”“陛下?!”
  沈招低头,面颊贴在天子温凉的额前,闭眼几息。
  再睁开时,只余一片猩红。
  陆长荆从他怀中接过天子柔软的身躯,见状皱眉道:“沈招,你冷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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