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辛致一目十行,越看脸色越发凝重。
  西宜觊觎库图财富已久,那封文书倒是并不出乎意料,令他不得不多想的,是图兰的那封密信。
  当初几人建城,立约盟誓绝不参与各国纷争,势必以崇山峻岭为天堑,打造一个遗世独立的桃源,图兰不是不知道裴阮的念想,这番竟为了一己私欲叛出投诚,真真令他始料不及。
  至于图兰什么时候认出的裴阮?又是什么时候生出的将人据为己有的妄念?先前他竟也半分不曾察觉。
  难怪,难怪叶勉会像嗅到血腥味道的雄狮,刚拿下北蛮,大军甚至不曾修整,就直接奔赴西宜前线。
  原来裴阮的消息早被图兰当做谈判的筹码!也就他这个傻子还被蒙在鼓中。
  越想他就越心惊,这一趟叶勉必定是有备而来,抑或说,这次和谈本就是一场……胜券在握的瓮中捉鳖。
  不谈,库图,危矣!
  谈,阮阮,危矣!
  辛致烦躁地扯起袖口,“若是和谈,我就可以做主,叶大人何必舍近求远,非得见我们隐居深山的大城主?”
  叶勉沉肃的眸光蓦然一轻,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不,有些事,我只能同他谈。”
  这一笑叫辛致汗毛倒竖。
  叶勉却是不再与他多言,不动声色看了眼辛致怀中酣睡的小女孩,眸光在她奶呼呼的小脸上顿了片刻,“辛城主女儿,甚是乖巧。”
  “就算只为女儿平安喜乐,新城主也该早下决心,毕竟我只给你半日时间……你知道的,这笔买卖,你不想谈,有的是人想谈。”
  辛致顿时泄了气。
  他的绵绵,确实陪他漂泊了太久。
  摸了摸怀中安睡的宝贝发梢,“行吧,我这就去请大城主。”
  至于叶勉醉翁之意到底在不在酒……他摇了摇头,在不在,这两人之间也是该有个了断了。
  临下马车间,辛致抱着孩子,余光不经意扫过男人鬓角。
  不知怎地,那抹斑驳霜色,映着库图灿烈的日光,竟有些刺眼。
  原来,一晃眼,已经七年了啊。
  ……
  城主府,花厅。
  “误会,都是误会。”辛致牵着裴阮的手,讨好道,“这不是回程路上不巧正好遇到西宜散兵,差点被洗劫一空嘛。”
  “要不是恰好遇到叶……咳……遇到那个骗子,我和绵绵可就回不来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呀城主大人!梁人虽然不是什么好鸟,那也比我们落到西宜人手里,被西宜王拿刀架着脖子要挟你开门好哇!”
  六岁的小姑娘接收到母父眼神,忙用小手扯住裴阮的袖子撒娇,“是的是的,阮叔叔,绵绵好怕,要不是那个黑衣的叔叔救了我,绵绵已经被坏人的长枪串成人肉串串了,还是最嫩的那种!”
  “……”裴阮听完两人双簧,狐疑道,“依你脾性,救命之恩可不足以叫你暴露库图,老实说,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辛致心虚别眼,私自囚禁鬼七还翻车的事他可不敢说,幸好还有个现成的由头可以搪塞。
  他忙从胸口掏出两份议和书,“确实情况紧急。西宜和……和图兰都向大梁递交了议和书,你看看就明白了。”
  裴阮将信将疑接过,越看眉头皱得越深,“西宜一直觊觎咱们的财富和资源,他们想出这样的损招倒也好理解,可图兰竟也背着我要同大梁结盟……”
  “什么结盟?!都这时候了你还替他粉饰什么?!依我看那厮就是背信弃义,见色起意,不仁不义,狼子野心想将库图和你都收进囊中!”
  裴阮撸起袖子,三两下将几张薄纸揉成一团,“想屁吃呢!别忘了,咱们的城主排位,靠的可是拳头,他都接不住我三招,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然而,下一秒他就怂了,“图兰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头候着的那位。”
  “你说,他到底知不知道大城主就是我啊?”
  第64章 修好
  议事厅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里隐隐的躁动。
  裴阮扶了扶脸上面具,“阿致,这样真的行?”
  那是一张精金与秘银交织的华丽饰物,缠丝妖娆如藤蔓,点缀着数颗冶艳的碎钻,刚好遮住青年大半的眉眼,只露出精致的下巴和水透红润的嘴巴。
  辛致捏着他的脸,左右相看一番,十分满意地点头,“时间仓促,与其整个半吊子的易容,叫那奸猾老狗看出破绽,不如整这个来的方便。”
  “可是这面具……”
  「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正经?」
  「那可不?!这一看就是从商队艺伎那里讨来凑数的……」
  「艺……艺伎?」
  辛致讪讪一笑,忙打了个哈哈,“可是什么可是!咱这不也是没法子了嘛。叶勉可是易容高手,这一时半会的,叫我哪里去找一个手艺能骗过他的高手?”
  鬼七倒算一个,可惜是条拴不住的野狼,半点也指望不上。
  忙将恼人的负心汉撵出脑海,辛致边替他整理鬓发边嘱咐,“阮阮,我知道你为库图付出过很多心血,可凡事都要量力而行,如果这趟叶勉真有诚意拉我们一把,那合作我双手赞成,可要是那狗男人敢打什么坏心思,你可千万别委曲求全。”
  “你也别怪我嘴毒。”顿了顿,辛致还是豁了出去,“我知道,你很有想法,想要将库图建造成你的理想国,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这片大陆真能如你祈愿,人人平等,国家富裕,百姓安居,可你知道,这不现实。所以答应我,你不须为库图作任何退让,这块地方,也不该成为你的软肋。只要你不想的事,无论代价是什么,咱们都可以不做,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裴阮听得实在头大。
  天知道,他一个技术岗,真的不想搞行政。
  尤其还要代表库图,同大梁宰辅一对一密谈……国事。
  「求求了,来个高管拯救我一下吧。」
  「……这个真没有。」
  “报——城主大人,那狗贼……啊呸,是那大梁使臣,已经到了。”
  侍从话音未落,沉稳有力脚步声由远及近。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裴阮的心坎上。
  厅门被推开,逆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迈入。
  来人一身玄色文袍,衣襟绣着繁复的金线云纹,腰束玉带,侧挂一柄素净长剑。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七年光阴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痕迹,眉宇间依然是熟悉的轮廓,唯有眼神愈发深邃,如古井寒潭,对视时陌生而刺骨的冷意,叫裴阮心悸了几瞬。
  是他。
  真的是他。
  小叔。叶勉。
  砰,砰。
  裴阮按住鼓噪的胸腔,幸而花里胡哨的面具掩盖了他眉眼间细微的异色。
  几息后,他强稳住心神,压下心底不断翻滚的那个名字,扯出一抹笑来,“大梁宰辅,叶大人,久闻大名,有失远迎。”
  男人目光自进门起,也第一时间锁定在裴阮身上。
  那目光沉静幽深,好似雪覆莽原、冰封险山。
  只有他自己知道,百丈冰下,压着的尽是汹涌暴烈的熔岩。
  “裴城主,幸会。”他略一颔首,姿态坦然、礼数周全,无可指摘,“某不请自来,叨扰了。”
  好似真的在见一个陌生人。
  面具后,裴阮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大人能来,是库图的荣幸。”
  二人公式化寒暄一番,叶勉落座,端起茶水,目光在裴阮面具上微顿,“好茶,比起大梁最顶尖的云间,亦不逊色,谁能想到这蛮烟瘴雾深处,竟能产出如此仙品。难怪世人皆传,库图遍地奇珍,得库图者可得西宜。”
  面上是夸,实则是敲打,一句话就道明库图当下尴尬的境遇。
  裴阮只得咬着牙装傻,“大人过誉。不过是山民求存之小技,如何能在大梁跟前班门弄斧。”
  “城主大人何必妄自菲薄?”
  男人手指不经意间在茶杯边缘摩挲了一下。
  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小动作,裴阮记得清楚,原先小叔每每起了坏心,想要逗弄他时,总会如此。
  只是曾经的男人言笑晏晏,嘴角眉梢总带柔情,现在只剩修罗冷面一张。
  说话还夹枪带棒。
  裴阮有些恍惚。
  那个杀人都带三分笑意的人,有一天不爱笑了。
  竟叫他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大约是他目光过分露骨,叶勉放下茶盏,“城主大人这般盯着在下,怎么,是我脸上有东西?”
  “咳咳……”裴阮呛了一口水,“不不不,是我少见多怪,见大人这般器宇轩昂,一时有些失态。”
  “是吗?”男人声音蓦地比方才低沉几分,少了几许刻意的疏离,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意味,“某何其有幸,能得大城主青睐。实不相瞒,我见城主,亦如故友重逢,甚感亲切,如此我便开诚布公,直接说了。”
  “大梁同西宜战事,已到关节。决战在即,若是库图一直信守承诺,保持中立,或可全身而退,只待我与西宜王分出高下,再行商议。可是你们突然增兵西宜,扫我大梁颜面在先,又送来这纸和议书,趁火打劫在后,大城主怕是欠我大梁一个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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