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傅莲时本不打算回答,又想到他的十块钱工资还在堂哥兜里,不情不愿说了一句:“没睡。”
  堂哥“啪”的把电灯拉亮了。傅莲时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堂哥口袋有个支楞的角。他的十块钱一定就在里面。堂哥默不作声换了睡衣,把装钱的外套丢到地上。
  傅莲时想,他是不是不记得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堂哥。”
  堂哥说:“干嘛?”傅莲时说:“你有没有帮我问?”
  堂哥装傻道:“问什么?”
  傅莲时叫道:“给我发工资的事儿!”
  “不是说了么,”堂哥也生气了,“我没问,朝我大吼大叫干什么!”
  傅莲时呆呆坐在床边,全身发抖,好像被点xue了一样动弹不得。堂哥避开他的目光,径直躺到床的里侧。
  慢慢地他反应过来,堂哥打算把他的钱私吞掉。傅莲时道:“真的没问?”
  堂哥道:“快去关灯。”傅莲时说:“我的工钱,是不是在你口袋里面?”
  堂哥不说话。傅莲时发现了,生活中的流氓不是多么能言巧辩,而是擅长装聋。
  他伸长手捞堂哥的外套,堂哥猛地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怒道:“你干什么!”
  傅莲时冷笑道:“我把自己的钱拿回来。”堂哥一把抢过外套,紧紧抱在怀里:“没有你的钱。”
  傅莲时说:“我听见了。”
  “你在我家打工,给多少钱当然我说了算,”堂哥数落,“我爹说十块,这是基本工资。但你吃得多干得少,切错配菜,烧糊一口锅,十块钱已经扣光啦!”
  傅莲时气得七窍生烟,甚至不气堂哥,只可气自己愚蠢、识人不清。半个月随便去别家工作,做日结活儿,早把回京路费赚回来了。他压着火说:“锅是你爹烧糊的,我又不管炒菜。”
  说着他去抢外衣,堂哥也扯着衣服说:“你在厨房,没看住火就是你的错。钱是我的!”
  这是件窝囊的棉衣外套,表面灯芯绒,薄棉布衬里。两人合力一扯,棉布“刺啦”裂开一条大口子。水泥灰色、油腻软塌的棉花翻涌出来,满床都是脏棉絮。
  傅莲时不管不顾去抓衣服口袋,堂哥也不管不顾,杀猪似的大叫起来。大伯沉着脸,打开门吼道:“你们造反是吗!”
  傅莲时说:“他偷我的钱。”堂哥拼命尖叫,把他声音盖过去,说:“他发疯了!发疯了!”
  大伯看一眼扯烂的外套,问:“是谁扯的?”堂哥马上说:“傅莲时扯的。”
  傅莲时不响,大伯厉声:“你平时就这样欺负小宝?”
  傅莲时只说:“他贪了我的十块钱。”
  大伯眉头皱得紧紧的:“那你就可以撕衣服么?”
  明知道大伯偏袒儿子,不可能替他找回公道,但他听到这样的回应,还是失望至极。傅莲时使劲扔开扯掉的袖子,跳下床:“我不干了。”
  大伯说:“什么?”傅莲时大声叫道:“我不干了!”把衣服一股脑塞进袋子,提起行李便走。
  没人拦他,傅莲时气冲冲下到楼底,冷风一吹,头脑才稍清醒些。
  他干不长久,很难再找包食宿的工作。这附近住宿绝不便宜,还要每天吃饱饭,他身上三块钱眨眼就没了。
  傅莲时还穿着当睡衣的t恤衫,穿一条长秋裤,不禁风吹。他从袋子里翻出外套穿上,慢慢走出楼梯间。堂哥开窗叫道:“你他妈的不是硬气吗,快滚啊,别在我家楼下呆着。”
  傅莲时道:“你家也没把整条街买下来。”故意站着不走。
  又一阵风吹过,傅莲时想起他带的三块还在行李底下,收在书包的夹层里。他蹲下来,一层层打开袋子,摸索到那几张纸币,一股脑掏出来。
  带出来的还有一样东西,是一张名片。傅莲时拿到路灯下一照,曲君……
  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包里的名片。傅莲时在火车上就发现它了,一直没扔。
  这些天看到别的“君”,吴君如,邓丽君,都让他过电似的一刺,血管里发痒,感到无比屈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但每次真正拿着曲君的名片,看见这两个四平八稳的字,他想起的总是曲君好的每一面。他在饭馆气得受不了了,就把这张名片拿出来看看。闭上眼睛想象,仿佛能感受到一绺轻柔的长发。
  傅莲时鼻子一酸,把那名片翻过来。
  背面列完了奖项,最底下还有串莫名其妙的数字。这数字前面没写“欢迎致电”“电话”之类字样,所以他从来没关心过。今天看见,他突然想,是不是曲君的电话号码?
  也不知道曲君愿不愿见他。上次说好了,曲君不管他了。
  傅莲时又一盘算,他花一块钱,打三分钟电话,兜里还能剩下两块。要是曲君不理他,睡大通铺一天五毛,明天一早买几个馒头,去工地干活也好,总能把路费赚回来的。
  他找见一家开着的文具店,进去借了电话机,转北京市区。忙音嘟嘟地响了半分钟,傅莲时已开始灰心了。对面突然接起电话。
  傅莲时讲了两句,曲君才道:“你说。”
  隔着电话线,听不太出来情绪,甚至声音不太像曲君了。傅莲时深吸一口气,把自己近况讲了,说道:“曲君哥,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文具店老板看了他一眼,傅莲时拢着听筒,报了饭馆地址:“寄到这里就好。”
  本来邮局是不让寄钱的,容易丢,但傅莲时没有银行账户,急用现金,只能出此下策。
  曲君说:“等等,我记一下。”
  傅莲时怕时间用完,飞快把地址又报了一遍。静了一会,曲君说:“好。”
  傅莲时想不到还能说什么。问问曲君近况?曲君只是答应借钱,也没说就此跟他和好。他想了想说:“谢谢。”
  曲君说:“你……”后半截话没说出口,文具店老板就催道:“三分钟到了!”
  傅莲时匆匆道:“再见!”挂了电话。
  天太晚了,他也没去找大通铺。裹着棉衣,在屋檐底下过了一夜。
  天微微亮,堂哥下楼买菜,见他还坐在台阶旁边,不禁嗤笑一声,说:“少爷变流浪汉了。”
  傅莲时没理他。打完电话他才想到,他给曲君饭馆地址,那他就得日日守在饭馆,没法出去打工了。
  直到中午才见到个邮递员,穿制服踩自行车,偶尔停一下。寄信绝无可能一晚上到,但傅莲时还是问:“有没有我的?‘傅莲时收’。”
  那邮递员摇摇头,拐到别家去了。
  这会饭馆还没来人,堂哥等着收银,比较清闲,出来看他说:“少爷干嘛呢,找人借钱了?”
  傅莲时不响,堂哥又哈哈笑着说:“借得到么?寄信几天能到?你不是什么乐队弹琴的么,你去卖艺呀?”
  傅莲时仍不搭理,裹紧衣服坐在路边,自己也觉得自己像叫花。
  堂哥突然板起脸说:“我去叫警察,把你当盲流抓起来!”
  傅莲时的确怕这个,不觉往边上挪了挪,离饭馆店面远了些。堂哥哈哈一笑,回屋招呼客人去了。
  饭点一到,客人越来越多。小饭馆口味一般,但米饭是自己装、不限量的,做体力活的工人喜欢来这儿吃。
  不一会店面坐满,堂哥抽空走出来,挑衅道:“你看看你,没有你在,我家也有这么多顾客。我家压根不需要你,给吃给住算多了。”
  一辆轿车停在路边,正对着饭馆门口。车头一个vw标,大众桑塔纳。堂哥抬起头看那车,酸溜溜说:“哎哟,哪个老板也来吃饭?”
  傅莲时道:“一会车胎都被你扎了。”
  副驾驶车门打开,卫真戴副墨镜,从车里走出来。傅莲时大吃一惊,叫道:“卫真哥!”
  堂哥张大嘴巴,只是看着那辆车。卫真摘了墨镜道:“怎么一声不吭跑了?”
  堂哥这才反应过来,指着卫真叫道:“你是卫真!”店里几个客人也探头探脑地看。傅莲时起身道:“我也不想嘛,但我写了新曲子。”
  他把《火车》的手稿交给卫真。高云与贺雪朝也接连跳下来,傅莲时朝他们招手,又叫:“高云哥!雪朝哥,你不上课么?”
  最后一个人也走下来,拉开后备箱。傅莲时登时哑巴了。
  也不管曲君能否听见,他蚊子似的说:“我、我没什么行李,不用麻烦。”
  曲君远远看他一眼,从车里拖出来一个沉甸甸的琴盒。
  第71章 落差
  看见琴盒,傅莲时第一个念头是:曲君把摔坏的琴修好,给他带过来了。
  曲君把琴盒递给他,他也说:“谢谢。”就这样提着盒子,没有立刻打开。
  他感受到曲君的目光,但不知道曲君是怎样的神态,也不知道这大半个月来曲君是否改变了。因为他压根不敢仔细端详曲君。
  堂哥凑到他身旁,带点讨好说:“你真认识卫真啊,你真有一把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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