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跑到楼底,傅辉站在阳台,双手一推,把个书包丢下楼。傅莲时说:“我的书。”曲君抓起书包肩带,拉着傅莲时还是跑。
  跑过两道路口,傅莲时踉踉跄跄地慢下来,细细地说:“曲、曲君哥。”
  曲君想,傅辉不会追了,跟着停下脚步。
  傅莲时面色惨白,勉强走到树根脚下,哇一声,把今晚饭菜、有文化的虾,全部吐得一干二净。
  曲君轻轻拍他的背,温声说:“这种虾,喝他们学校肥皂水长大的,不吃就不吃了。”
  傅莲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满脸都是冰冷的眼泪。曲君越安慰他,他心里反而越难过。连胆汁都吐掉了,曲君说:“好点没有?”变出一瓶清水。
  他拿半瓶漱口,剩下半瓶浇在脸上。曲君笑道:“一肚子墨水,都吐掉了。”
  傅莲时摇摇头,过敏的感觉总算消退下去,不再痒得难受。曲君说:“考试嘛,搞得病恹恹的,真不好。什么事情比健康重要?”
  傅莲时坐在马路牙子上,一颗小甲虫似的,蜷着说:“曲君哥,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语法上是个疑问句,但傅莲时讲得很笃定。曲君心疼道:“怎么会这么想。”
  “我爸,我妈,”傅莲时说,“他们让我念书,肯定希望我读个好大学。结果我就是学不会。”
  “没大学念的人多了去了,”曲君说,“卫真就没读过,高云没读过,飞蛾也没读过。”
  比起念书或者玩儿摇滚,曲君父亲向来更希望他珍惜天分,钻研琵琶,做一个教民乐的大学教授。
  所以傅莲时讲读书的烦恼,他并不能真心领会,只觉得考试的烦恼已经很远很远了。
  “不一样嘛,”傅莲时说,“你知不知道我多少岁?”
  曲君记得这事儿:“十九。”
  “不对,”傅莲时说,“现在一九九三年了,算虚岁我就二十岁啦!”
  “洋年不算,过完中国年,才能算虚岁。”曲君说。
  “都一样,”傅莲时叹了口气,“我的同学,要么十六岁,要么十七岁。”
  曲君忍俊不禁:“一岁两岁,差很多么?”
  “二十岁呀,我留过级的,”傅莲时懊恼至极,把头靠在曲君肩膀上,“念了二十年书,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呢?”
  傅莲时天赋异禀,一往无前,做了那么多事。整个艺术村,乃至整个摇滚乐界都要爱上他了,结果他不知道自己会飞,在为几张轻飘飘的试卷烦恼。
  曲君觉得很荒谬,有点想笑他。转头一看,傅莲时坐得极近极近,两个人膝盖总是碰在一起。一低头,能看见他肩膀的轮廓,新鲜挺拔地透出校服外套。忽然傅莲时睫毛一闪,眼睛里是真心诚意、对未来的敬畏。
  曲君也没法再笑他了,心里种种矛盾,变成一种做梦似的冲动,伸手抱着傅莲时。抱着又想,傅莲时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还会做饭。想到这里,越发飘飘忽忽的。
  平时总是傅莲时黏着曲君,曲君维持分寸,偶尔才揽一揽。傅莲时不解道:“曲君哥?”
  他疹子还没好全,几道红彤彤抓痕,横陈在青春的脸上,显得很落寞。今天他没涂口红,但是折腾来折腾去,嘴角有层淡淡的胭脂水红。
  曲君心跳很快,想照那片薄薄淡淡的红色亲下去。但他绝对不能真的亲下去。傅莲时每说一个字,红色就在他心头轻轻一点。
  过了好半晌,傅莲时跪坐在旁边,也紧紧地回抱着他。脸孔埋在他领子里,很温存地磨蹭了一下,突然笑道:“要是别人看见,肯定觉得很奇怪。”
  曲君放开手,说:“嗯。”
  傅莲时说:“不过也没有别人。”偏过头,有意或无意,嘴唇在曲君脸侧贴了贴。
  第48章 大地
  曲君动都不敢动,愣在原地,也不敢作声。傅莲时说:“都弄湿了。”抬起衣袖,在他脸上擦来擦去。
  那一小片凉的触感,很快被擦掉、抹去了。曲君跟着冷静下来,想,这也不过是闹着玩儿的。不禁感到失落。
  见他没反应,傅莲时凑到旁边,细细的呼吸在耳边吹过。曲君着恼道:“不要弄了。”
  傅莲时说:“怎么,谁会不高兴?你有女朋友?”原本想说“男朋友”,但他记得要替曲君保守秘密,所以还是说“女朋友”。
  曲君不应声,即便知道是闹着玩,还是盼望他再亲一下。傅莲时果真冒险了,依旧在脸颊上,靠近颧骨的地方,嘴唇亲密地一贴。
  曲君霍然起身,傅莲时有恃无恐地说:“你生气了?”
  曲君说:“没有。”傅莲时也站起来,踮起脚尖,又亲一口。曲君面红耳赤道:“别玩了!”
  傅莲时笑个不停,说:“今天太倒霉了。”曲君看着远处说:“快回去吧。”
  琴行应该往东走,他俩出门没太看路,往西边跑了,差点跑到紫竹院公园。
  公园早就静园,附近外国语学院、民族学院,两所学校也都走空了。这片区域青黄不接,杳无人迹。北风声里,南长河稀稀落落的水声里,一条金色的大马路,像金色小龙,朝向黑夜飞驰。
  慢慢走了一个钟头,两人总算回到曲君家。灯下一看,傅莲时的书包染了一大块蓝色,有瓶铁胆墨水,掉下来时摔碎了。看着一塌糊涂的课本,傅莲时心烦不已,把它们一本本摊在桌上晾。
  傅莲时的英文书,笔记做得零零碎碎的。不能说敷衍,但也不能说做得好。曲君拿起来翻了几页,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会高兴、一会难过,千变万化的,也很好玩,曲君笑道:“英语考多少分?”
  傅莲时含糊道:“三十多分。”
  曲君说:“比数学好多了。”
  傅莲时毫不觉得安慰。今年开始,高考分数要改革,外语加到一百五十分,他和别人差得就更多了。曲君笑道:“英语题嘛,我英语可好了。”
  “你会英语?”傅莲时说,“之前你讲过,飞蛾就是学英语的。”
  曲君找补:“听音乐学的。”
  “噢,”傅莲时道,“还以为你们是同学呢。”
  傅莲时想,他听音乐就能学会英文,那么日文也不会差。心情莫名其妙低落下来。
  曲君从床底拖出一沓杂志,用绳子扎成一捆一捆,写的全部是英文。傅莲时勉强问:“这是什么东西?”
  曲君把绳子剪开,拍掉书上灰尘。书封要么画一个吉他、鼓,要么画一个摇滚小人。傅莲时稍微来了兴致,转过来看。
  封皮三个印刷字母,“nme”,曲君指着问:“认不认识?”
  “字母我还是认得的。”傅莲时说。
  “n是新的,m是音乐,”曲君无奈道,“《新音乐速递》,听说过吧。”
  他选了一篇短的,把杂志卷起来,递给傅莲时。傅莲时说:“啊呀,都是英语。”
  “英国杂志,肯定是英语,”曲君做个噤声的手势,“好不容易搞到的。”
  傅莲时一个字一个字读起来,曲君不放心,问道:“看不看得懂?”
  这一页有张黑糊糊的演出照片,一个人拿着一把吉他。傅莲时指着照片说:“想练琴了。”
  “快看字儿!”曲君喝道。
  傅莲时说:“等东风乐队出名了,《新音乐速递》采访我们,我就让他们写中文。”
  曲君笑道:“出名了就有翻译,像青龙一样。”
  傅莲时摇头:“我也不给翻译。谁走神,我就说,快听字儿!”
  曲君坐在地上,自己另拿了一本看。他的杂志都是前些年的,“纸浆”“石玫瑰”“耶稣与玛丽锁链”“新秩序乐团”。那时候的昆虫乐队,还没有走出北京,已经在做着全球流行的梦。有空就读这些国际明星的幕后花絮,读他们的一举一动。读到乐评人的批评,也很生气地套在自己身上。
  傅莲时好半天没说话了。nme算娱乐杂志,但涉及到专业乐评,生词很多。傅莲时音乐方面再天才,总不能看英文杂志也一点即通吧?
  抬头一看,傅莲时把杂志盖在眼睛上,两手垂落。一副崭新的男性躯体,睡着了也生机盎然。胸脯起伏,血脉搏动。曲君看不过眼,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关掉灯走了。整个晚上没敢回房间,一直睡在厅里。
  高二还有最后半天课,要把签过字的试卷带回学校、开散学典礼。傅辉当然没给签名,但傅莲时是老手,仿造签名轻车熟路,很快就签完了。
  见他没事人一样来上学,廖蹶子好像不太甘心,故意点他起来回答问题,点了好几次。傅莲时觉得事有蹊跷,问后面的赵圆:“你的成绩单,寄到哪里去了?”
  赵圆说:“寄到家里。”傅莲时又问白璀:“你的寄去哪里了?”白璀的也是寄到家里。
  刚开学,报道的时候填表格,每个人要写上家庭住址、父母职务、工作单位。为什么不寄错别人的,偏偏寄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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