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整条路都被卫真滴得湿漉漉的,看不出别的痕迹。傅莲时觉得有些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他故意慢慢地走,落在后面。高云又催他:“快跟上来。”
  傅莲时蹲下来说:“系鞋带,就来了。”手在鞋上摆弄一阵,突然转过身。
  靠东一侧,音乐教室的影子底下,果真有个人形。傅莲时突然想明一个关窍:
  按卫真说法,掉进池塘是一瞬之间的事情。如果曲君看水面一眼,即刻被替身,他后来讲的话就全不能算数了。说水里没有东西,说卫真耳朵打豁一个口,恐怕全都是假的。
  他一跃而起,冲向前面干净的曲君。那个曲君带着湿淋淋的卫假,健步如飞,就快要走出池塘范围。傅莲时放下贝斯,又嫌外套兜风,干脆扯开拉链,把衣服甩在路上,单枪匹马,轻装简行,撒开手脚狂奔。中途遇到高云一行人,高云吓道:“你干什么!”
  傅莲时说:“借过一下。”冒险在水里一踩,从他们身侧掠过去了。前面的曲君越走越快,傅莲时叫道:“曲君!”
  曲君丝毫不停,一只脚已经踏上对岸。傅莲时极力伸长手臂,抓住曲君背后的衣服,脚底却突然滑了一下。
  在这儿摔跤,他非掉进池塘不可。这一片邪门池水,光是临池看一眼,都会水鬼缠身。要是囫囵掉进去,恐怕要被水鬼分吃干净了。傅莲时心里警铃大作,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整个人倒向水面。
  他手腕一紧,被曲君抓住,扶稳了。曲君微笑道:“怎么跑那么急?”
  傅莲时手腕被他拉着,心脏快要跳出来,颤声道:“谢谢你。”曲君一步跨到岸边,又笑道:“摔倒就不好了。”
  看着这张熟悉面孔,傅莲时说不出怪罪的话,深吸一口气,问道:“曲君哥,你在池塘里,究竟看见什么?”
  曲君说:“什么都没有。”
  傅莲时怕他跑了,忍着心中恐惧,抓起他温暖、有脉搏的手腕,强调道:“说实话。”
  眼前的曲君、湿漉漉的卫假,两人对视一眼。曲君松口说:“水底也有一个我。”傅莲时问道:“为什么不说?”
  曲君道:“怕你们担心。”
  这个曲君,长得和他心中的曲君一模一样。眉眼英俊,神态狡黠,时时刻刻为别人着想。傅莲时逼问:“卫真哥看见自己,然后就碰上了水鬼。为什么你的水鬼没有跟来?”
  “不知道,”曲君漠然笑着说,“可能它淹死了。”
  傅莲时心底骤冷:“水鬼不可能淹死。”
  曲君说:“可能想趁你们不注意,把我杀掉吧。我还有哪里奇怪?”
  傅莲时看向卫假:“如果卫假是真的,水鬼卫真为什么要老实说,他看见了水鬼?”
  “不知道,”曲君思索道,“可能它想更像卫真一点。”
  “那么,”傅莲时决意诈他一下,“你借我手电,刚才扶我,也是一样的理由么?”
  曲君突然哈哈大笑,傅莲时死死盯着他,盯得他不笑了,曲君哂道:“你觉得我是假的?”
  贺雪朝与高云,押着水鬼卫真,正巧追上来。听见他们对话,卫真怪叫一声,一口咬向高云手腕。高云吓得一缩手,卫真趁机挣脱束缚,纵身扑向曲君,硬生生把他往湖里拽。贺雪朝叫道:“你干什么!”
  “我要给曲君报仇,”卫真说,“你们眼瞎也就算了,我不瞎,他肯定不是真曲君。”把这个干净清白的曲君往池塘里带。
  高云抓着他指头硬拗,然而卫真是动了真格的,抵死不放。纵然高云身强体壮、力气大,一时居然奈何不了他。傅莲时上来劝架,卫真破口大骂道:“傅莲时,你也是个白眼狼。得亏曲君哥对你那么好,你也认不出他。”
  傅莲时道:“卫真哥,如果他是水鬼,你把他拖进水里也不顶用。”
  卫真瘫软下去,傅莲时下定决心说:“不如这样,我也去池边看一眼,至少知道水鬼是怎么变人的。”
  他基本已经断定,卫假是卫假,卫真是卫真。但还有一个未明的问题。
  卫假长着卫真的脸,卫真反而不像自己了。这究竟是夺舍、身体调换,还是水鬼的幻术?
  傅莲时一步步走向水边,曲君在他身侧喃喃说:“你试一试,试完就知道我是真的了。”
  另一道曲君的声音,在远处喊道:“傅莲时,不准过去!”
  众人一齐望向小路,一个水里爬出来的曲君,衣服湿透,头发结冰,肩上背着傅莲时丢下的贝斯,从音乐教室背后绕出来。
  走到离他们十来步的地方,傅莲时道:“你不要动。”
  新的曲君举起两手,像香港片里的犯人,做个投降姿势。傅莲时见他手里攥着个小东西,问:“那是什么?”
  新曲君一松手,把一柄小美工刀轻飘飘掉在地上。塑料刀柄,能一片片掰下来的薄刀身。原来的曲君讥笑道:“你想用这个东西决斗?”
  新曲君冻得说不出话来,傅莲时看他一眼,说道:“你先叫做‘曲假’好了。”
  曲假不得已点头,傅莲时招手道:“过来看看。”
  两个曲君站在一起,一个干净整齐,一个形容狼狈,但五官是一模一样的。贺雪朝“咦”一声,说:“之前两个卫真哥,是不是也长得差不多?”
  他和高云已经放开卫真,改抓着卫假不放。傅莲时再端详卫假,觉得好像确有其事。
  贺雪朝接着说:“然后曲君哥说,卫真哥打过架,耳朵有个豁口。我们都当真了,在往后看就觉得卫真哥长得不对劲。”
  曲假说:“卫真耳朵没有豁口。”贺雪朝说道:“我们看过了,这个卫真哥没有豁口。”
  如果是水鬼变成人的模样,应该完完整整,照着卫真变才对,不该变出那么多破绽。且这些破绽都很细微,不像是狐狸精藏不住尾巴之类,法力低微的苦果。
  贺雪朝道:“我有个想法。或许水鬼长相不一样,也没有按着卫真哥的相貌变。”
  高云愣道:“那是怎么回事?”贺雪朝说:“就像科幻电影拍的一样,在人脑袋里放一个芯片,人就学会知识了。水鬼在我们脑袋放芯片,修改了我们的定义。它就算长一张猴脸,我们也会把猴子理解成卫真。”
  高云惊骇不已,傅莲时道:“也就是说,卫真哥其实没有变化。我们越坚信水鬼是卫真哥,越觉得水鬼才是卫真哥的真容,真的卫真哥反而不像人了。”
  “我猜是,”贺雪朝说,“但我没办法证明,也没办法变回来。”
  傅莲时了然道:“高云哥,你帮我一个忙吧。”
  高云说:“什么事儿?”
  傅莲时一手抓着曲君,一手抓着曲假:“小青蛙琴行里的二胡、马头琴,都要上松香才能用。松香有股味道,你知道吧。”
  贺雪朝有点儿疑惑,傅莲时说:“你来闻一闻,这两个曲君哥,谁身上有松香味?”
  “要是曲君掉水里了,味道不就冲散了么。”高云不解。
  “没关系,”傅莲时说,“松香味道很难洗掉的。”
  曲君与曲假都没拦着他,高云闻闻曲君的手,闻闻曲假冰冷的手,末了说:“是有一股松香味,只有曲君身上有。”
  “我骗你的,”傅莲时说,“曲君哥在琴行只知道卖铅笔,根本不碰松香。”
  “可是我闻见了,”高云举起曲君的手腕,“喏,你闻闻?”
  傅莲时摇头道:“你以为曲君身上应该有松香。不管水鬼身上什么气味,你都把它理解成松香了。所以它是水鬼。”
  高云差点吐出来,捂着鼻子,离曲君远远的。曲君温声道:“傅莲时,我身上就该有松香呀。”
  傅莲时说:“没有。”曲君说:“就该有松香的。”
  傅莲时斩钉截铁道:“没有!”曲君不动,也不说话了。
  傅莲时浑身发软,脱力一样,差点站都站不住。缓了半晌,众人定睛一看。
  民间故事里的水鬼、水猴子,有的长着水草似的长头发,有的青面獠牙,但多少有五官七窍,有个人形。
  但他们旁边的假卫真,根本没有脸孔,没有五官四肢,整个人完全是一朵干枯的莲蓬。
  傅莲时战战兢兢,转去看假曲君。假曲君的茎干还被他拉在手里,是一朵更大、更空的莲蓬,面盘上整整齐齐,陈列一圈空洞,每个洞中含有一颗瘪莲子。他吓得差点要哭了,把那支莲蓬甩进水里。枯莲蓬失去生机,亦不动弹,静静漂浮在水面上。
  今天排练肯定是没得练了,大家撞了鬼,都魂不守舍,灰溜溜地又从围墙爬回去。
  高云和贺雪朝不敢坐车回去,卫真与傅莲时也不敢回家,唯独曲君住得近,干脆所有人一齐住在琴行楼上。
  曲君掉进池塘一回,赶紧烧热水洗澡。从浴室出来,心情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其他人杯弓蛇影,碰都不敢碰水。曲君端着脸盆出来,傅莲时说:“我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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