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五练的是“爬格子”。右手持续、均匀地拨弦,左手像蜘蛛走路一样,从低音弹到高音,再从高音弹到低音,按遍弦上每个位置,是学拨弦乐器最基本的一课,傅莲时也练过。
  爬格子说来简单,却鲜有人能练的和小五一样好。他旁边摆着一个节拍器,摆锤拉到每分钟210下。不仅速度快,而且弹得非常细致。
  不讲究的乐手弹到快时,左手或有余裕,右手力量却控制不好了。但小五拨弦很松弛,每个音都饱满匀称,音量大小丝毫不变,像大厨切葱花一样,粒粒分明。显然他还能弹得更快。
  弹完六根弦,傅莲时以为他要搭理自己了,出声道:“您……”
  小五看他一眼,摆弄一下节拍器,又开始弹。刚刚弹四分音符,现在换花样,弹节奏型。前十六后八,前八后十六,三连音,五连音。
  傅莲时气不过,也找椅子坐下,摆出自己的贝斯,在小五对面弹。小五弹得太快,他跟不上,只能放慢一半速度。
  练了半天,小五除了给节拍器上发条,一分钟也没有歇过,更没有讲过半句话。
  傅莲时手都要抽筋了,指肚子磨得通红,被琴弦印出凹痕。手指越痛,他好胜心越盛,想,总不能练一上午不理我。要是自己先停下来,等于技不如人,耐心与努力也不如别人了。仍旧低下头苦弹。
  又弹了有半个小时,傅莲时快要撑不住了,手疼是一回事,最难挨的是,练这种基本功,几乎感觉不到进步。他只能跟着小五的节拍器走,没办法弹得更快,总觉得练的都是自己会的东西。
  天色越来越亮,有几个人推着自行车。从他们面前经过。招待所那边又传来开锁的声音,傅莲时一看,曲君穿件皮衣外套,长发披散,从大门走出来。
  他趁机停下来,招呼道:“曲君哥!”曲君对他笑笑。
  傅莲时住手不弹,小五也停下来,问道:“你认输了?”
  傅莲时道:“我们什么时候在比赛了?”
  小五又瞧曲君一眼,刻意说:“你自己明白。”
  傅莲时不禁愕然,他总觉得小五好像是故意的,要在曲君面前贬他一句。
  第17章 门神小五
  两个人齐刷刷看向曲君,等他评理。曲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弹你们的,看我干嘛。”
  “他不搭理我。”傅莲时说。
  “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小五立即反驳,“我们都在比赛了,怎么叫不理你。”
  “年纪轻就是好,”曲君说,“认识几分钟,就能打打闹闹了。”
  傅莲时气结,曲君笑道:“好久没来艺术村了。你们两个玩儿,我去走一圈。”
  见他这就要走,小五叫道:“等等!”跑回屋里搬出一个“罗兰牌”鼓机,把线接好,音量开大。
  之前小五总是在练基本功,这还是傅莲时第一次听见他弹正儿八经的曲子。这段速度奇快,听起来像哪首金属乐的其中一段。几个乐句之后,进入吉他solo部分,击勾弦突然多起来。每次弹到击勾弦的部分,小五的手就像只飞蛾一样,一会儿展翅,一会儿合上。
  这首曲子还有不少震音,一拍之内要将同一根琴弦拨足十六次。左手换品位按,但凡提前一点、推后一点,都会因为指头碰到正在颤动的琴弦,导致旋律不连贯。
  对现在的傅莲时来讲,弹这种东西简直是天方夜谭。甚至让东风乐队的吉他手——贺雪朝来弹,未必能弹得完美。小五却弹得举重若轻。看他双手的移动,就好像这首歌其实很慢似的。
  傅莲时坐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感慨。
  方才小五练基本功,他虽然跟着较劲,心底其实是不耐烦的。但这些非常高级的技巧,像是扫拨、震音,其实都是从爬格子演变来的。小五爬格子练得好,两手配合天衣无缝,按弦松弛,拨弦干净,因此弹震音也能轻轻松松。
  弹完一首曲子,小五邀功似的看着曲君,说:“怎么样?”
  “挺好的,”曲君说,“这首是《week end》,本来应该有两把吉他,对吧。”
  小五又惊又喜:“你听出来了!”听到末一句话,又不禁有些黯然。
  曲君看出他难过,找补道:“弹得太好了,艺术村没人比你厉害。以后你这么着走。”学螃蟹的样子,横着走了几步。
  小五也笑道:“干嘛要这样。”若有似无,挑衅似的瞥一眼傅莲时。曲君说:“我先走了?”
  “曲君哥,”傅莲时不忿道,“我也给你弹一段。”
  小五哼了一声,曲君也觉得很稀奇,说:“弹吧。”
  他明知道自己比不过小五,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弹一段。小五不情不愿说:“要不要鼓机,要不要线?”
  傅莲时压根不会调鼓机,只拿了连接线来接好,又给节拍器上好发条,慢悠悠弹了一段《青龙》。
  自从打定主意要练这首歌,在来艺术村之前,他自己在家听了好十几遍,把贝斯的旋律完全记熟了。虽说不能弹快,也不明白点弦究竟是怎么弹的,但放慢速度,总归能把一整首曲子弹下来。
  《青龙》本来五分钟长,傅莲时弹成九分钟,几乎慢一倍。小五道:“夸不出口。”
  “别这么说,”曲君笑道,“你也弹得好。”
  等曲君走远了,小五又哼一声。傅莲时把连接线拔下来,递给小五,小五没好气道:“你拿着用吧。”
  傅莲时一乐,小五道:“你笑什么。”
  “你挺好的。”傅莲时说。
  小五不理他,傅莲时说:“为什么讨厌我?”
  “没有讨厌你。”小五说道。不过这话不太有信服力。过一会儿他又说:“你是卫真的新贝斯手,是吧。”
  傅莲时点点头:“你觉得我水平太次了,配不上昆虫的歌。”
  小五不答,傅莲时觉得自己八成是猜对了:“你喜欢卫真?”
  “还行吧,”小五盯着他道,“我喜欢飞蛾。”
  傅莲时喜道:“你喜欢飞蛾!我也喜欢他。但你不是弹吉他的么?”
  “没关联吧,”小五说,“飞蛾哥人很好,我才喜欢的,跟弹什么没关系。”
  昨天关宁也说过差不多的话,飞蛾很好。傅莲时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小五定定地看着他,好半晌反问:“你不认得飞蛾?”
  “我应该认识么?”傅莲时皱起眉头。
  小五摇摇头,傅莲时道:“没办法,总听你们说他好,但我不认识。”
  “好吧。”小五对他态度和缓了一点儿。傅莲时道:“大家都觉得我弹不好,比不上飞蛾,但我会好好练的。你练多久,我就练多久。”
  小五不屑道:“你不知道我一天练多长时间吧。”
  四五点钟起来,练到夜里十一点。傅莲时数学不好,一时还真算不出这是多久。小五哂道:“你就算了。刚刚的《青龙》你没弹对,把琴给我。”
  傅莲时照做,小五在他面前弹了一遍原速的《青龙》。
  原来点弦是这个意思!要是右手用拨片弹,只有拨片拨弦的那一瞬间能发声。而点弦是收起拨片,用右手手指用力按在弦上。不仅按下去有声音,松开时往下一带,也有声音,甚至配合左手击勾弦,左手亦能弹出声音。演奏速度能比拨片快得多。
  怕他没看明白,小五又放慢弹了一次。点弦技巧本身不难,或者说每种技巧单拎出来都很简单,只是练得好的、练不好的,弹起来天差地别。
  傅莲时跃跃欲试道:“我明白了!”
  小五把贝斯交还给他,傅莲时望望天色,说道:“现在开始不说话了,谁讲话算谁输,好吧。”
  小五撇撇嘴,坐下练吉他。
  过不多时,曲君散步回来,给他们带了几屉包子。两人头都不抬,曲君说:“酱肉馅儿,鲜肉馅儿,都不喜欢?”
  傅莲时不作声,从琴弦上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曲君笑道:“这是不喜欢,还是‘不是不喜欢’?”
  傅莲时不响,小五也不说话。曲君大概猜出一点儿,把包子放在旁边,无奈道:“饿了就吃,不然低血糖,晕倒了,还得送医院。”
  他俩谁都不去动那包子。弹到约莫九点多,大卫带着雕像底座,走到他们身旁,歉然说:“之前我在村口站着,老有人带警察过来。今天站这边,你们不介意吧?”
  小五拼命摇头,大卫不解其意,在大路对面放好底座,站上去扮雕像。
  小五没法对着大卫弹琴,只得转个方向,坐到傅莲时身边。
  傅莲时倒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卫既然是“大卫”,那么就是艺术雕像,怎么看都无所谓。
  反而和小五坐在一起时,两个人琴声互相干扰,影响练琴。他拖过椅子,坐到小五本来的地方。两人一言不发,调了个位置。
  琴弦弹久了,表面生锈,长出一层铜绿。再弹这根弦,手指把铜绿抹掉,指头抹得又苦又黑。临到中午,曲君又来了。看见他们埋头苦练,说:“三个意大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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