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这是一个非常朴质直白的名字,应当是当年赵归璞的祖父起名时,希望赵家能在儿子的手上如秋日丰收,硕果累累。
  然而事与愿违。
  能被称为“船王世家”,赵氏船业自然拥有在国内乃至整个亚洲而言规模不小的船队,那都是祖上从一个挑担子的小摊贩,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积累。
  赵氏船运公司最鼎峰的时期,曾经拥有中型油船二十艘,中、小型货轮七十艘,超大型货轮五艘,源源不断的给赵氏挣来别人羡慕不来的资金。
  后来,这些船有的因为太老,太旧被淘汰,有的被变卖,还有的倒了大霉,遭遇海难沉没在四大洋其中之一的惊涛骇浪里。
  到了赵秋实那代,整个“赵氏环球航运公司”就只剩下中小型油船十二艘,小型货轮三十五艘,中型货轮十五艘,超大型货轮三艘。
  如夕阳般不可挽救趋向于日落的赵氏,就这样被赵秋实这个没有多少责任心、父爱也有待考究的甩手掌柜在毫无铺垫的情况下,交到了赵归璞的手里。
  彼时,赵家已经是如风雨飘摇一叶舟,摇摇欲坠。
  ——要说什么“孺慕之情”,当赵归璞尚且年幼,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以为足够高、足够远地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有过。
  但现如今赵归璞已经三十二岁,亲手拉扯着当时只有五岁多一点点的弟弟长大成人,虽然忙得脚也不沾地,但弟弟的家长会从小学起从未缺席……
  自那时起,赵归璞便切身体会到,真正负责的家长至少应该是如何模样,对于与赵秋实的父子之情,越发醒悟实在经不起推敲。
  赵秋实是个情种,他的一颗心全然挂在了他们去世的omega母亲林婵琴身上,再也容不下第二人——
  这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儿子们。
  醒悟之日,如茅塞顿开。
  “孺慕之情”这种繁杂的、多余的感情,自然而然早已随着时间推移,烟消云散。
  赵秋实在赵归璞眼中,不过是扶不起的阿斗,可笑的情圣,属于放在赵氏当秘书都怕他误事的蠢货。
  但家中饲养多年的看门狗死掉都难免尚觉惋惜,亲手喂养过的更是会失落悲伤……
  赵秋实好歹是个有血缘关系的大活人。
  在这看似毫无征兆、实则有迹可循的平凡一天,说没就没了,第一时间有感觉到五味陈杂,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复杂感情。
  失落有,解脱亦有,更多的是长时间的沉默与空洞。
  等赵归璞反应过来后,他发现沉默的通话持续了几乎有两分钟,那边来自大洋彼岸的管家也安静的等待着,两分钟后,他听见赵先生平静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了。”
  然后电话被挂断。
  赵归璞觉得自己应该做好一些善后——
  生意做大了难免信佛信鬼,而鬼神之说与礼佛相通的点不多,但其中就有一点,总也是提醒人们:百事孝为先。
  哪怕“孝”得不情不愿。
  ……
  天亮后,不出意外的,早餐桌上只有赵归璞一人,他这种中年人早已有了雷打不动的作息。
  管家仓伯送来今日咖啡与报纸。
  江城的当日早报被赵氏相关占据两个位置。
  第一个地方是头版头条,【前任船王为情自杀】硕大的标题,把好好的《江城早报》搞得像狗血八卦娱乐报。
  第二个地方是最后一页的左下角,占据一个小豆腐块那么大的角落,以赵归璞的名义发布了一则讣告,邀请亲朋好友三日后前往帝苑,与赵秋实先生做最后遗体道别。
  赵归璞简单浏览了一遍这些信息,又匆匆大致扫过今日其他新闻,一共只用了五分钟——
  赵秋实的去世都能放在头版头条,想必昨日也无其他大事发生。
  甚至因为北约与斯洛克断交对国内影响不大,反而被放到了国际版的角落里。
  放下报纸,赵归璞又开始处理邮箱。
  在邮箱里那一堆来自欧盟国家与斯洛克的船只租赁请求信件中,他翻到了赵秋实的遗书。
  遗书是远在英国的赵秋实的生活秘书用手机拍下发过来的,因为遗书非常老派,是用钢笔手写——
  赵秋实固然是个绣花枕头,但不是全无优点,他至少练得一手好字。
  书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赵归璞花费了一个早餐的时间匆匆浏览了一遍,并做出一些总结——
  一:赵秋实过度思念逝去的夫人,早些年确诊了重度抑郁症,此番前后他日日夜夜沉溺在过去与心爱之人的记忆中无法自拔,那一本老旧的相册已被翻至脱页,不得不拜托秘书送去重新订装。
  二:最近数月,赵秋实已经产生了幻觉,盛夏时分,某日赵秋实遵照医嘱在阳光下坐着发呆,他却在院中嗅到了大马士革玫瑰的花香……大马士革玫瑰优雅美丽,是赵归璞的omega母亲的信息素气味,而事实上曼切斯特的日照条件与大马士革玫瑰并不匹配,春日为数不多绽放几多也挂不住花早已败落,赵秋实坚定认为是夫人的信息素在呼唤他团聚。
  三:赵秋实要落叶归根,请求赵归璞安排专机送他与夫人骨灰回国,入土安葬。
  四:终其一生,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的企业家,赵家在他手中颓败趋势愈发明显他从未想过拯救,与此同时,他也从未能尽到父亲的职责,赵秋实真诚地向两个儿子道歉。
  五:赵秋实决定在夫人祭日这天,了结生命,早些与夫人地下于团聚,并为此欣喜若狂,请儿子们莫哀莫念。
  浏览完遗书内容,赵归璞合上电脑,对于方才自己认真阅读过一遍的东西,他的评价是有些浪费时间,早知如此还不如好好吃他的早餐。
  尽管如此,赵归璞还是在出门照常去公司上班的路上,让秘书着手安排,尽量插队申请到私人飞机航线,帮助父亲完成“落叶归根”的遗愿——
  “先生,那葬礼方面……”
  白色宾利后座,同样是西装革履的秘书微微侧身小心翼翼半弯腰在男人身边,保持着上下级社交距离。
  秘书叫蒋尾,男性omega,已婚多年已育,三个崽最小的上幼儿园。
  他拥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他来赵氏面试那天,除了递上自己的生辰八字时高呼自己日柱庚金,与航运公司正是“秋水长天涌金浪”,还强调自己的名字来自于尾生抱柱的典故,说明他是一个与公司八字相旺,脚踏实地、诚实守信的老实人。
  简直天选秘书。
  难得赵先生也是信了他的邪,从这人大学毕业就带在身边,一用用了许多年。
  此时的赵归璞已经开始浏览早上邮箱里收到的那些船只租赁申请邮件。
  复制黏贴拒绝模板,顺手回复一个他认为作为合作者人品和信誉都不太合格的友商,赵先生头也不抬地说:“就按照应该有的规格,白事吊丧贴按照名单发出去。”
  一边说话,男人草草浏览完了邮箱里所有的邮件,心里大概有了数,大多数邮件并未当场回复,而是干脆锁屏ipad。
  “咔嚓”轻响,蒋尾瞬间背脊僵硬,如坐针毡,那清脆的声响如同他头顶高悬的利剑——
  赵归璞:“蒋尾。”
  蒋尾:“是?”
  赵归璞问:“是不是还要我提醒你注意名单不要遗漏重要人员?”
  蒋尾:“什么?”
  赵归璞:“你是秘书还是我是秘书?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如何安排?”
  蒋尾:“您是!您是!”
  赵归璞无声挑起眉,秘书又擦擦汗,瞬间想打开窗户把自己扔出去。
  蒋尾:“不不不不不我是!我是!对不起,先生!我现在立刻就能安排好!”
  赵归璞把ipad扔回秘书腿上,往后靠了靠,闭上眼,指关节抵着眉心压了压,于宽敞的商务车后座,男人清晰而毫不避讳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自然不是为了赵秋实。
  是为了赵恕。
  昨日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除了最开始的诧异和一点点的迟疑之外,赵归璞本人其实没有太多其他复杂想法,于是也没花费心思有去做任何的铺垫,便将这件事转述给赵恕。
  他却忘记了自己的弟弟当年年幼,又被保护的太好,那些伴随着赵秋实出走引发的腥风血雨他只闻其声不见其貌……
  于是不幸地,对于父亲,赵恕或许还带着一丝不必要的天真期待,并不是一个全然冷心冷肺之人。
  昨晚,赵恕房间的灯亮了大半宿。
  直到后半夜,天快亮那会儿,赵归璞听见走廊上有轻轻开门、关门与走动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人在赵恕的房门前停下,然后敲响了他的房门。
  吴且进了赵恕房间大概十分钟后,赵恕的房间终于熄灯。
  ——也不知道两人在屋里做了什么。
  赵归璞脑海里一晃而过,当他将父亲去世的消息公布时,同样在房间里的黑发beta脸上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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