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云团果然又抽出一缕光带,轻柔地缠上她的指尖,顺着她的臂膀与脖颈,落入她的眉心。
  岁穗闭上眼睛,任由它将自己再次带入一场幻梦。
  而这回,她有了一副身躯。
  虽说有了躯体,却似乎不能控制,岁穗试着抬手、转头,但都无法做到。
  她仅仅只是可以看到这双眼睛能看到的东西。
  这是一位女子,浅杏色的衣裙铺散在地,她坐在一处地面边沿,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无际黑暗,而那一角粗粝泛灰的砂石,除了神界,岁穗没在别处见过。
  女子掌心托着一团小小的光云,她许久都不曾动过,仿佛只是在出神。
  岁穗无法得知她的想法。
  光云灿然烁亮,似饱含着无穷无尽的生机,它柔软地浮在掌心,鼓动的频率像是某种生灵的吐息。
  “阿月!”
  一声温柔的呼喊自背后传来,女子翻下掌心,藏起这团光云。
  这个名字几乎直白地挑开了这场幻梦的帷幕,岁穗心中并没有多少意外,借着云团之力,她所见所闻皆是月神所见所闻。
  让她有一点微妙的猜测。
  月转过了身,岁穗便也看到了逐渐走近的男子。
  他面目俊朗如初升朝阳,唇畔则噙着一抹温柔的笑,一身雪白的衣袍,一如既往的翩翩公子模样。
  是煜尧,或者,该唤他昱神。
  “阿月。”
  昱双手撑地,直起身子后仰,同她一道坐在地面边沿,却丝毫没有对周围事物的兴致,只偏头望她。
  他的眼神,从出现起,就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月。
  “我已许久不曾见你了,如何,你的神力还是未能完全承载么?”
  他的温柔中又夹了几分真切的担忧。
  “嗯,”月没有看他,视线落在虚空,清透的嗓音亦是一贯的平淡,“还需要一段时日。”
  “没事的阿月,”昱怕她伤心,连忙道,“你想做什么,我都能帮你做!”
  月没有回答。
  昱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自她降世,他们相识,她便一直是如此脾性,像一捧冰凉的雪,但他还是很喜欢她。
  神界只有他们两个,但即便往后有新神降世,他觉得自己一定也还是最喜欢她。
  “你不在的时候,我用神力孵化出这个!”
  昱握拢手掌,又在她眼前骤然舒展,只见一只通体赤红的生灵出现在他掌心。
  月看了一眼,一双清冷的眸子终于瞥向他,“火?”
  “对!”能让她生出些许兴趣,昱显得十分高兴,仿佛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创造生灵,而仅仅只是为了取悦她,“我想让它展翅翱翔,挥洒燎原烈火,掀冰撞水——”
  “如此,生灵界是不是就可以诞生了?”
  他眼眸炽热明亮,月有些不忍摧毁他此刻的希望,顿了片刻,才答:“或许。”
  其实昱也知道没那么容易,但他很想把她的回应当作一种鼓励,他自得其乐般地接了下去,“说起来,近来神界,是又添了许多火。”
  “大约是要有新神降世了,”昱想让月看着他,便只能一直说话,“看样子,这次应当会是火神了。”
  “当初你降世时,我还以为是水神,没想到你与我说你是月。”
  昱笑了笑,依然能想起自己那时的惊讶......与心动。
  “是火神。”月转过头,岁穗眼前又变成漆黑的天际,她听见月平淡地说,“太初已为他取了名字,叫炎阳。”
  “为何你就能听到太初遗留的神音,我却听不到?”昱不免发闷,支着下巴,语气惆怅,“为何他都有名字了,你与我都还没有名字?”
  月望着虚空,半晌后,才出声:“你、想要什么名字?”
  却不料昱仰头笑了两声,竟是开口拒绝:“我不要,我只想与你一样。”
  她有名字,他便有名字,她若没有,他便也没有,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个如此,岂不是很好?
  月不再回应。
  岁穗却从这三言两语中窥到了昱的未尽之语,但从月神的反应来看,此时大抵还是他一厢情愿,只是不知,之后他们又是如何成为恩爱有加的神侣的。
  月的沉默让岁穗也不由沉默下来。
  手臂传来一阵阵难以言状的刺痛,她试着抬手,但想到这是月神的身体,她动不了。
  是还能忍受的痛感,像是绵密的针在逐个刺入骨骼。
  月突然站起,转身飞快地朝天际跃去。
  “阿月,你去哪?”昱连忙跟着追了上来,颇为急切地呼喊着。
  月微微偏了偏头,随后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飞去,在到达某个地点之时,两指在身前猝然一划。
  神力立时撕开虚空,她头也不回地匿了身形。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岁穗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到月清透的嗓音响起,
  “听好,你将要承载的神力是万物之始,也是万物之终。”
  “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承此力者,一念众生,一念俱灭。”
  月眼中潺潺流动的水纹已渐趋汹涌,她平静的语调却没有丝毫改变,“但,你若想毁了万物,我亦会不遗余力地诛杀你。”
  “我不会。”
  岁穗已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便毫不迟疑地回了一句。
  四下静谧,冷风拂面,虚空本是不应该有风的,这更像是某种山雨欲来的前兆。
  月未再开口,只垂着眼眸,像在沉思。
  这一次,岁穗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地窟,也不会知道,她离开后不久,月神便吐出一口鲜血,浑身上下霎时皮开肉绽。
  一道缥缈的嗓音自遥远之处传来,近乎某种不忍的叹息,
  “你啊......”
  月面色不改,冷漠地盯着自己被殷红血液浸湿的衣衫,声线比风更冷,
  “我知道,有什么罪责,直接冲我来。”
  岁穗回到地窟,睁开双眼便看到云团捆缚在自己手臂上的光带,它又缩小了许多,那些柔和的光亮正源源不断地渗入自己体内,显露出一种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
  月神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岁穗缓缓握住那束光带,五指收拢的一瞬间,天地骤变。
  万缕光线在她眼前突然显形,它们扎根于云团,又深深楔进周围的山壁,然后毫无阻拦地穿山而过,逐渐向四面八方蔓延。
  像一片肆意蜿蜒在大地上的脉络,滋养着所到之处的一切生灵,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以及一个个人。
  点滴莹光落在这些生灵身上,愈向远处,光线便愈发微弱黯淡,但又在极远之处与另一缕光线相接,仿佛在另一个尽头,也同样有一团光云,向四面铺散着神光。
  生生不息。
  “一念众生,一念俱灭。”
  岁穗无声默念,而后,指节倏然发力,流动的光亮停了一瞬,滚落在地上的云团不明所以般地朝她晃了晃。
  岁穗垂眸,将那束嵌进自己手臂的光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血肉里抽出来。
  光团顿时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岁穗也在颤抖,剥离神力之痛,无异于抽筋剔骨,她面色惨白,满鬓冷汗,月白的衣裙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濡湿,洇出一片深重的红,像一蓬蓬盛放到极致的妖冶血莲。
  修长的指节也因失血而变得苍白僵硬,可那只握拢的手掌却没有丝毫松懈,带着一种出自本能的执拗。
  太慢了,她想。
  云团已抖得不成样子,连毛绒的边沿都痛得竖立起来。
  岁穗仿佛能听见它的哭泣,可她没有办法,若是承载这片神力,此地受它滋养的万物便会失了生机,它是神力,亦是灵脉。
  灵脉损毁,则万物枯竭。
  她不能这么做。
  云团挪动着贴近,岁穗很想抚摸它一下,将那些竖立的绒毛与可怖的裂缝都一一抚平,但一切都还没结束。
  她唇瓣是血色流尽的苍白,瞳色却清澈到近乎透明,显出一种圣洁而凋敝的献祭姿态。
  云团不再颤抖,一动不动地贴着她染血的裙裾。
  岁穗闭上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攥紧指节,将埋藏在骨血深处的光带狠狠地扯了出来,垂落的袖摆被尽数撕碎,本就破损不堪的臂膀霎时血流如注。
  那一瞬间,灵魂仿佛也跟着破碎了。
  岁穗迟钝地睁眼,睫上还挂着几点水雾,她垂落眼眸,平淡地瞥了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也许痛到极致,便会失去感受痛苦的能力。
  神力已悉数还了回去,她挪动视线,看向身侧的云团。
  它依然贴着她的裙裾,向四面铺散着丰盈而润泽的莹光,绒毛却萎靡地耷拉着,像是不明白为何她会不要它。
  岁穗跌坐在地,浸血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也不知留了多少血,会不会就这么死去。
  她倒不觉得怕,毕竟,人总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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