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明明可以的,自己能做的事明明有很多,但是什么也没有做。
  祝青一次又一次地错过,眼睁睁看着悲剧接踵而至,像被撒旦挟持了双手和喉舌,到头来,只做了一个痛苦的旁观者。
  现在镰刀终于也架到了他的脖颈,尧三却还在问他,是不是喜欢周琅?
  祝青用手肘努力支着床,又爬起来了一点,他身子半歪在床上,恹恹的病容,就这么望着尧泽,也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三爷,你会做饭吗?”
  尧三答得痛快,睥睨不屑:“我不需要会。”
  祝青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说:“是吗?也对……其实我也不会,只是和你不一样,是没必要会。三爷或许有所不知,穷人是不需要太在乎吃食的。”
  “但是,”他话音一转,声线细微地颤了颤,“他为我做了很多饭,一个重庆人为了我学的粤菜,三爷,你知道吗?从十岁以后,就没有人在乎我有没有好好吃饭了。”
  “只有他在乎,只有周琅在乎。”
  “那你这么放不下他的好,干嘛不去和他天长地久?”尧泽隐在托盘下的手指已经紧攥到发青,连指节上都浮起血管,却仍在克制。
  祝青用一种无限怜悯的眼神回视他,好像高高在上的三爷其实是一个可怜虫。
  “三爷,你听过《小王子》的故事吗?……小王子得到了一朵玫瑰花,像珍宝一样爱护着,玫瑰花也同样爱着他……可是两个人能长久,从来不是靠感情的深浅决定的,”祝青挂着笑容,像在给一个天真的孩子讲道理,“三爷,就像于你而言,我不过也是一朵玫瑰花,我这样的玫瑰花你还可以拥有千朵万朵,但你不能要求无论哪朵花都得无条件地理解你,再爱你。”
  爱不是从来对等的,仅仅隔着时间的距离已经是种幸运。
  往常听到这么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刚到开头尧三已经叫人闭嘴了,可这次,他听完了,并且开始回答:
  “你为什么就不能是小王子呢?祝青。”
  “我怎么能是小王子呢?我是小王子的话,难道三爷要做玫瑰花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做?”
  尧三言之凿凿,反驳地快而坚决。
  听得祝青也愣了两秒,半晌后,他却又摇着头说:“如果三爷是玫瑰花的话,那玻璃罩子怎么会困得住你?三爷,你这样的人注定是做不成玫瑰花的。”
  祝青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他至今无法接受尧三,不过因为他们才是同一类人,拿着自以为是的聪明卡牌,拼尽全力同命运抗衡,以为运筹帷幄便能纠正一切错误,其实到头来,什么都守不住。
  在这个过程中,还会有铺天盖地的丑恶淹没过来。所以,名利追逐的泥淖里,若是偶然出现一点不掺杂质的纯洁,定然是弥足珍贵的。
  他们两个都钟情纯粹的善良,为了保护、拯救善良不被淤泥浸染,他们情愿牺牲自己,让肮脏没顶。
  三爷和他都是操盘手,也都是可怜虫。
  以为结尾会是功成身退,但有机会回头看,会发现一切的一切,从最开始就是命定的海市蜃楼。
  所以真要算起来,他们这些从恶里面站起来的救世主,才是“恶”本身。
  要是他不出生就好了,祝青眨一眨眼,眼泪就沿着面颊滑了下去——要是他不出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
  一切恶皆因他而起,所以他有什么资格奢求真爱?
  奢求一个……周琅那样干净的男孩子来爱他。
  ——天使不该来到地狱的,诱引路西法堕天,不是殊荣,是彻头彻尾的罪孽。
  尧泽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长久地、沉默地凝视着祝青的眉眼。
  颓然、静寂、灰败。
  他努力地、想从上面找一点初见时的痕迹,却无奈发现,太迟了。
  那个夏夜他遇见的祝青,不可能回来了。
  尧三坐在床边,静静地喂祝青吃完了早餐,然后在熹微的晨光里,尽了最后一丝努力:
  “这件事结束之后,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送你走。”
  “多谢三爷。”祝青用意料之中的笑容回应他,刺得尧三心口钝痛。
  到这一步,居然还能让简简单单便拿捏他心中所想……罢了,自己递的刀,就算最后要捅到身上,也是活该。
  三爷站起身问道:“走之前,你还有什么事想做吗?”
  祝青怔愣了一会儿。
  “我想,再见一下肖复殷。”
  尧三答应了。
  他走后,祝青重新躺了下去。
  三爷的住所舒适奢靡。门一关,所有杂音就都被隔绝在了外面。
  这个点的香港还没有彻底苏醒,落地窗外,城市显出惊异的萧条。朝阳恪尽职守地尚在攀爬,阳光隔着玻璃一片冰冷,像冬天一样。
  祝青平时是看不见这样的景象的,以前暂住过的地方,都被高楼大厦层层围住,建筑们挤挤挨挨,像竖起的墓碑遮挡了一切可能看到旭日的机会。
  每每等见到太阳时,它就已经炽热地升上半空了。
  更小的时候也许是有的吧,但他思索了下,发现已然记不清了。
  第55章 对峙
  他去探视肖复殷那天,尧泽没有陪同。
  三爷最近似乎很忙,祝青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走出俱乐部时是个下午,阿力一个人开车载他去,短短几天,祝青又瘦了许多,戴着帽子大半张脸都瞧不见。
  他坐上后座,车子驶离了弥顿道。
  周琅也在同样的位置下了车,却因差着半个钟头,两个人没能遇见。
  眼下祝青几乎是全世界断联,自然不知道周琅在短短几天内跑遍了大半个港岛,把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去了个遍,才于当日寻到了三爷的地盘。
  他在俱乐部防线外,侠士般要提尧三的项上人头时,祝青刚好在探监处的桌子对面坐下。
  16365,是肖复殷现在的名字。
  三爷安排的非合规探监,没有在集中的地方大张旗鼓地进行。不大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侧对的正中央有多出的一张椅子,狱警刚要坐下,阿力咳嗽了一声。
  等人走后,阿力取代了他的位置,正要坐下时,祝青一样咳嗽了声:“阿力哥,麻烦你出去等吧。”
  阿力:“可大佬交代过……”
  “不会有事的。”
  祝青冲他笑了笑,春风和煦,但有着奇异的不容置喙。
  阿力原地犹豫了下,缓步走开之前说:“我就在外面。”
  祝青点点头。
  肖复殷在对面,监押的日子大概是不好过的,连日来的审问不仅摧残着男人的身体,也磋磨着他的意志。
  但他和祝青想象中的还是不一样。
  原以为人至少得形容枯槁,生不如死才对。
  可肖复殷只是消瘦了些,两颊稍稍凹陷,眼下凿出一对深重的黑青色,但眼睛里仍燃着未曾熄灭的星火。
  这倒叫祝青有些好奇了。
  为什么?
  而且,现在未到起诉阶段,他出现在这里,对方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惊讶?
  甚至——
  “带烟了吗?”
  肖复殷先开了口,祝青倒不妨做个好人,拿出烟盒,沿着桌面滑了过去。
  断指尚未愈合,男人拿拷在一起的手腕抵住桌沿拦下烟盒,艰难地从里面取了一根。
  一米之隔,升腾起缕缕烟雾。
  烟瘾重的人是很难一时半会儿戒掉的,越是烦心事多越想来一根解愁——尽管尼古丁于“解愁”只有短暂的两小时作用期,很快会招来更深的情绪反噬。
  肖复殷不管这些,有烟抽就够了。
  他潦草地抽完了一根,两指捻着发红的烟头搓熄,朝半空吐出最后一口过肺后的烟雾,这才开口道:
  “好久不见啊,祝青。”
  “好久不见,肖……”祝青刚想叫他,忽然想到一个他从未关心过的问题。
  “……说起来,kevin一般会怎么叫你,阿殷吗?”
  两个人都盯着对方的脸,表面风平浪静,眼下却藏着汹涌的防备。
  肖复殷:“你这时提阿k做什么?”
  “只是突发奇想,你难道就不好奇知道你弟弟平时会怎样叫我吗?”
  闻声,肖复殷的呼吸霎时停了拍子,暗自咬了咬牙。
  祝青收回目光,张开了五指,用中指指腹按在烟盒上轻轻打起了转。
  他自顾自地说:“他有时候会叫我阿乐,哦对,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个名字,忘了介绍,这个是我的小名……”
  “够了,我没兴趣知道你有几个小名。”肖复殷打断道,“你来做什么就直说。”
  “没兴趣吗?那要是我说我还有个妹妹呢,”祝青歪着头,“佳怡,这个名字你总该有兴趣知道吧?”
  说完他停下了指尖的动作,收回的五指缓慢地攥成了拳:“你应该很奇怪,你明明调查过我,哪里来的多一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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