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步行经过街边的榕树,偌大一棵被市政部门禁锢在方形花坛内,灰白砖块垒砌,是水泥花园里最虚伪的一层保护。
  祝青站在花坛边点起一根烟,复又离开,去等交通灯。
  艳红的光照亮计程车一闪而过的红色身影,双层巴士跟着行过面前的道路,在几十米外慢慢转弯,里头是满载的人群,像沙丁鱼罐头般塞得挤挤挨挨。
  香港的道路好像每天都很忙碌,天桥和扶梯承接着近七百万常住人口的来来往往,这七百万人形色匆忙,来不及消化的正负向心情,早把这座城市变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祝青不喜欢香港,当然,也不喜欢深圳。
  可他又被困在香港,走不掉,逃不脱。
  指尖香烟燃烧,他仰头呼出一口气,亚热带季风将二氧化碳吞噬,随便转去别的地方。
  祝青在街对角抽烟,周琅却隔着车水马龙的距离,一手插起口袋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像超高精度的摄像,自动抓取街景画面,早就锁定祝青的身影,却并不去叫他,而是任由所见幻化成虚影。
  人群在视线里不断跃动变迁,那人猩红的烟头在薄雾般的黄昏里闪烁,仿佛一颗灼热的子弹向他眉心奔袭。
  红灯终于转绿,祝青的视线重新聚焦,终于看见了周琅。
  男生穿浅蓝条纹衬衫,白色背心,深色运动短裤,碎发被一顶黑色反戴鸭舌帽压在里面,光洁额头下戴一副茶色黑框墨镜,正在朝他招手。
  夜色温柔,祝青沉郁的心情一下子变晴。
  他一边过马路,一边看向周琅举高的右手。
  是一袋金鱼。
  走到斑马线尽头停下时,祝青顺手将烟按在垃圾桶上熄灭。
  周琅发梢跃动,直接扑过来抱住人,迫不及待地在他耳边讲:“今天好吗?我好想你。”
  祝青被撞到身体后仰,后撤一小步在他肩上拍了拍:“小心。”
  耳边人呼吸温热,周琅不由得想起白天放映厅的两人,想说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在祝青耳后大方地亲了亲才松开。
  但手还黏在他的后背。
  热度攀升,不知道是心热还是身体热。
  明明还小自己一岁半,但男生这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脸皮实在是够祝青好好学习。
  过路人尽管看多了情侣相拥,在街头情不自禁,还是被这两人出众的身材相貌吸引。
  ——好生般配,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
  祝青偏头不自在地咳嗽,勉强适应周琅热恋中的节奏,转移话题问道:“你买金鱼做乜?”
  “送你!”周琅终于舍得放开他,把装金鱼的透明袋子举到他跟前,“你叫我去看《重庆森林》,我看过之后离见你的时间还早,就专门去旺角金鱼街买的。”
  他没有说的是,在见祝青的第一天,他就已经想买金鱼送给对方了。
  宽大的手掌握成小小的一个,拎着接口的那只手上还有昨夜熬粥的烫伤。
  斑斓多姿的街景里,无数霓虹灯闪烁,各国人士经营的店铺,还有重庆大厦的金字招牌——这些全在祝青的视线里连成一整片,像奶油般晕开后,只余周琅一人面容清晰,毫发毕现。
  灼灼的双目透过茶色镜片,靓过金城武,好动人。
  祝青忍过短暂的怔愣,淡笑着打趣他的可爱:“阿sir,你当你是金城武?”
  “我才不是,何志武与女朋友分手才买金鱼,我们可不是他们。”
  係啊,阿sir,你怎会是金城武?你明明是吴彦祖来的。
  祝青失笑,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袋中金色的鱼尾荡开圈圈水波。
  他又牵住对方的手,说:“伤怎么还没好?吃过饭没,不饿的话我们先去万宁买烫伤膏。”
  “我没事,再多一天疤就掉了。”周琅拉着他的手,小孩子似的前后晃,问,“你手腕今天怎样?要不要换药?”
  祝青摇头:“等下洗澡的时候可以直接拆掉,换创口贴就好了。”
  “好,”周琅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等下要洗澡吗?”
  “对啊。”
  “在这里洗吗?”他停下步子,和祝青一起站在重庆大厦的招牌下,抬头望了望上头,又看向里面,就这两眼,已经有不少非善意的目光扣在他身上,仿佛唐僧走进盘丝洞,还没见到妖精,后背就开始发凉。
  祝青目睹他的表情变化,忍俊不禁道:“是啊,就在这里洗,洗干净就把你就地正法。”
  他以手作刀,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周琅不为所动,反手拉住他就要走。
  “哎哎,周琅,周琅……”祝青拽他回头,“别这样嘛。”
  “你疯了,”周琅凑近他耳语,急切地道,“你要洗澡我们去找别的地方啊,我又不是没成年,正规酒店都可以进去的……”
  他说到一半,突然发觉自己不小心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了,抿抿嘴唇,仓促间换成了别的:“总之,我觉得这里不安全。”
  “你一个以为重庆大厦在重庆的,少来装本地人,安全不安全的,我说了算。”
  祝青用洞悉一切的眼扫过他全身,尤其在重点部位停留了一下。
  周琅条件反射要去捂,反应过来后,却大大方方地朝他顶了一下。
  “看什么?”
  “看你大不大咯。”祝青荤素不忌,嘴上是不饶人的,只撩得面前的少年瞳孔猛地一缩。
  “我靠……你真的是……”周琅靠过来,贴着他揉他的指尖,喃喃道,“你和昨天晚上的真的是一个人吗?”
  祝青被戳中痛处,飞扬的眼角马上一瞪,撇下他先一步上了楼梯:“话多。”
  周琅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他们俩的打扮在途径的外国人里实在算得上异类,周琅已经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同那些人对视,但还是觉得被凝视的感觉很奇怪,反观祝青根本不管这些,熟练地往里走,带周琅进了电梯。
  电梯厢里有很浓的咖喱味,他们到三楼,买了烫伤膏和一次性的洗漱用品,结账时祝青又返回货架,多要了一套床单。
  周琅拎着袋子跟他再次上电梯,这趟没什么人,他稍微放宽心,问道:“我们去哪儿?”
  “b座6楼。”
  “去那里干嘛?”
  “睡觉啊。”祝青满不在乎地回应,看着手机头也没抬。
  周琅很想换个地方,因为这里每一处都透着不稳定的因素,总感觉下个拐角就会突然冲过来一个外国人,大声叫他交出手里的钱。
  或许是他一直缄默不言,祝青有所感应。迈出电梯前,周琅终于听见一声宽慰:“别太紧张,他们都很友善的,我以前常来。”
  周琅跟上去追问道:“你常来这里干什么?”
  话音刚落,真像他担心的那样出现了一个满头卷毛的印度大叔,周琅应激反应,一下子冲到前面挡住了祝青,下一秒却听见印度大叔用口音浓重的英语笑着同祝青打招呼。
  “阿乐,好久不见。”
  叫名字是用粤语,周琅听懂了,但也和不懂没什么区别。
  祝青让过他,和大叔并肩走到一扇门前,打开,门一侧有张狭窄的桌子,堆放着电脑等等杂物。
  周琅都有点佩服祝青,这么重的口音是怎么听懂的?竟然不需要任何肢体动作就能交流。
  很快,祝青聊完了天,和印度老板打过招呼,带周琅往另一头走。
  周琅掉头看去,印度老板和他亲切地挥了挥手。
  他尴尬地挤出一个微笑。
  祝青带他走进尽头的一间房,刚关上门,周琅一连串的问题就像连珠炮似的抛了过来。
  “你们认识啊?你怎么会认识……呃印度人?他刚还管你叫阿乐,是不是认错人了?”
  祝青一言不发,从他怀里把袋子拽出来,拆开床单的包装抖开,然后利索地往周琅头上一盖。
  小鹿斑比的图案蒙了少年一身,周琅墨镜架到头顶,乌溜溜的眼在薄如纱布的床单后面无辜地眨。
  “祝青……”他叫道。
  “铺完床再说。”祝青吩咐完往墙边一靠,长腿交叠,闲适慵懒地玩起了手机。
  第31章 重庆好
  周琅任劳任怨地去铺床。
  这间应该算单间,但就算当作卧室也嫌拥挤。
  房门是老式球形把手,正对洗手间,两者仅仅一步之遥,而洗手间其实也没有门,只有一道遍布可疑污渍的塑料布帘,洗澡的莲蓬头就安在马桶上方,看意思是要人直接站在盖子上洗。
  祝青站在唯一还算宽敞的过道处,幸亏他瘦,不然周琅都过不去。
  再一看,床更是一言难尽,四个角有三个被墙围得死死的,再多一个就与棺材无异。
  高中生上晚自习时总喜欢聊一些灵异八卦,什么酒店惊魂、山村老尸,周琅很早听过一个说法,酒店走廊尽头的房间能不住就不住,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他们现在就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外面还都是行迹可疑的外国人,很难不多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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