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司马隽道:“此事,只怕不必伯悠出手,庾夫人也会知道。”
  庾逸诧异地看他:“怎讲?”
  “伯悠忘了,桓令仙还在荆州。”司马隽道,“她一直向着闾丘颜,怎会由着桓安摆布?此事首尾皆蹊跷,得利者又只有桓安一人。无论他将杀害桓熠父子的罪名推到谁的头上,他也脱不得嫌疑。”
  庾逸沉吟不语。
  孙微在一旁道:“还有一层。当下,庾夫人仍是桓氏主母。桓安若要稳住桓氏,便少不了庾夫人的支持。故而一时半会,桓安必不敢动庾夫人。”
  庾逸沉吟,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问司马隽:“我想亲自去豫州一趟,向我叔父禀告此事。荆州如此乱象,消息必是传得杂乱不堪。我须得与他商议个章法,日后有了变故,也好回护姑母。”
  司马隽道:“伯悠醒来的正是时候,过两日,船便可到豫州了。到时,我陪伯悠去见庾刺史便是。”
  “有劳子珩。”
  司马隽随即出门去吩咐邓廉。
  孙微趁着这空隙,赶紧道:“公子……”
  庾逸却看着她,轻轻摇头。
  才不一会儿,司马隽就回来了。
  “天还早,”庾逸道,“二位回去歇息吧,我有郎中照看,不碍事了。”
  孙微明白,这话是对她说的,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
  她和司马隽应下,退了出去。
  ——
  两日之后,船在豫州的州治历阳停靠。
  历阳有四方馆接待宾客。
  庾逸虽大病初愈,却坚持要马上去见他的叔父。司马隽无法,只能令人用肩舆将他抬着,一路往刺史府而去。
  孙微则待在馆舍之中,只觉坐立难安。
  这两日,每当她去探望庾逸,司马隽也总会适时出现。以至于她全然找不到机会与庾逸私下说话。
  司马隽这犟驴,也不知是不是在船上太过无事可做,就算找不到话说,也坐在庾逸的船庐里不走。
  孙微满肚子都是自己的事,在司马隽面前,除了些许琐碎的寒暄,也说不出别的。
  而庾逸精力不济,昏睡不止。
  于是,大多数时候,三个人待在那船庐之中,安静得诡异。
  幸好,孙微至少能确定,庾逸也没有跟司马隽私下说话的机会。
  现在下了船,又不一样了。
  孙微忍不住想,庾逸会不会在路上突然和司马隽交起心来,透露起她的身份。
  幸而,庾逸并未让她等太久。
  近天黑时,庾逸的仆从来到她的院落,禀道:“上回王妃让在下找的《丰秀文集》,在下已经找到了,如今在公子处。公子听闻王妃文集颇有兴致,他想听听王妃的看法,不知王妃是否愿意过去一叙?”
  “公子回来了?”孙微问,“世子呢?”
  “公子说刺史设宴款待,不过公子身子不适,提前告辞。世子仍在刺史府上与刺史说话,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孙微明白,这是庾逸安排下的时机,即刻起身。
  屋里,里面只有庾逸一人。
  他倚在榻上,借着烛火翻看着书,那书正是《丰秀文集》。
  见孙微前来,他起身施礼,请孙微落座。
  “请王妃看个有趣之处。”他边说着,边将文集翻至末页。
  “在下发现,每本文集的末页上都有四个小字。在下起初不明其意,后来恍然大悟,这四个字乃是抄书人私自留下的落款。”
  他说罢,将书页摊在烛火下。修长的手指指着右下方的四个小字——见微知著。
  第227章 长谈(中)
  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
  抄书人并无落款一说,可她偏喜欢标新立异,不光要落,还要落得与众不同。书末落字便是她寻思许久琢磨出来的方法。
  而关于这四个字……
  庾逸忽而道:“若在下没记错,女君名唤孙微,对么?”
  孙微万万没想到,他连她名字的由来也一清二楚。
  “是祖父说的么?”她忙问。
  庾逸含笑点头:“孙先生对女君赞赏有加,说女君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女子。”
  孙微露出丝缕笑意,眼神却暗了下去。
  “祖父也是这世上最好的祖父,只可惜,他不在了。”
  庾逸看着她,问:“孙先生可知晓女君成了豫章王妃?”
  孙微抬头看他,轻轻摇头。
  “妾所作所为,乃是妾一个人的决定,家人们并不知晓。”
  庾逸讶然,问:“为何?”
  “公子既知晓祖父的称赞之言,亦当知晓祖父期许。”孙微道,“妾留在安宁,此生不过是父母的安排下,相夫教子,碌碌庸庸。妾出身吴郡孙氏,自幼受祖父教导,向来不觉得自己比世间的任何人差。建康是妾祖居之地,其间风物,祖父多有赞誉,妾亦自幼向往。可惜这些,父母并不理会,妾也只得自行离开。只盼着做出一番事业来,方不负在这世间行走一遭。”
  孙微曾想过,该如何向庾逸解释,让自己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无懈可击。
  但想来想去,她忽而觉得,用前世的自己来解释,最为妥当。
  那时的孙微野心勃勃,不甘于平庸。
  那本就是她,本就是这两辈子所有爱恨情仇的源头。
  上辈子,她从不避讳这个。
  这辈子,她也不必再避讳。
  庾逸显然被她的言语镇住了,眼神中满是震惊。
  “女君算是离家出走么?”
  孙微摇摇头:“却也不算。妾去年曾掉入海中,好几日醒不过来。那时,有个青城山的女道途径安宁,父亲花了重金请她为妾做法,妾竟是醒了过来。父亲以为那道长颇为灵验,对她十分敬重。可是妾知道,一切不过巧合,那女道,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只是骗子有骗子的用处。妾当了祖父留给妾的细软,将换来的钱给了那女道,请她说了一番话。她对妾的父亲说,妾须得随他修道五年,否则性命堪忧。那道士办事颇为尽力,把父亲说动了,妾也就得了这离家的契机。”
  庾逸感到不可思议,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如此女君又是如何成为豫章王妃的?”
  “一切皆是机缘巧合。妾离开安宁后,本想去建康,可是形单影只,又兼囊中羞涩,连路费也难筹,更不必说在建康安身。妾随那女道在岭南各地盘桓,本想寻一个能带妾上路的商旅,妾可充作仆役,以抵盘缠。有一日,妾在苍梧救下了水患中死里逃生的豫章王妃。她醒来之后,却说她不想到豫章王府去,只想逃走。妾听她这般说,于是心生一计,顶替了她的身份。”
  “如此说来,女君竟然顶替鲁氏,入了豫章王府?”
  “正是。”
  庾逸的神色不定,只看着她:“女君可知,此乃欺君之罪?”
  “妾知晓,”孙微道,“可妾若想实现心中抱负,唯有如此。幸而此计不曾露出过破绽,如今,世子亦不再怀疑。”
  庾逸摇摇头:“可这终是假的。据在下所知,孙氏族人仍在建康。女君既然想回去,何不去信,与族人相认,让他们来接应?”
  孙微苦笑:“他们若是愿意,祖父又何至于老死在安宁?”
  庾逸一时语结。
  蜡烛“啪”地一声,打了个烛花。
  好一会,庾逸道:“在下曾提过,将孙先生和女君一家接到建康去。若那时孙先生答应了,女君兴许就不必铤而走险。”
  孙微却摇头。
  “还是那话,族人若愿意认我们,就算祖父不曾结识公子,我等也早就到建康去了。”孙微道,“妾一家,在建康无依无靠,就算去了也难以立足。只怕到头来,还不如留在安宁。想来祖父亦是出于此虑,才谢绝了公子的好意。”
  庾逸目光动了动,轻轻叹息。
  “真正的王妃还活着?”他问。
  “自是活着。”孙微道,“莫非先生以为,妾竟将她杀了?”
  庾逸看着她,道:“在下不会觉得女君把王妃杀了,在下不过以为,王妃是真的死在水患之中。”
  “多谢公子信任。”孙微道,“公子愿将妾往好处想,妾感激不尽。”
  “在下并非一厢情愿,罔顾事实。”庾逸道,“在下是相信孙先生和世子。孙先生高洁正直,他亲自教导的人,不会是歹徒;世子慧眼如炬,心思灵敏,若女君心存歹念,他又岂会看不出来?”
  停了停,他又道:“这些日子,在下总回想起那日马车翻覆之事。女君明知在下识破了身份,仍然救了在下,可见女君心存良知。”
  他说这些,孙微其实有些汗颜。
  祖父确实对她尽心教导,但上辈子,她爱慕荣华,说不上是什么好人;
  司马隽确实对她多有考察,但上辈子的经验可知,他其实也不是那么的慧眼如炬;
  至于那日马车翻覆之事,孙微知道,自己对庾逸不是没有起过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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