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老板沉吟片刻, 接着劝慰:“其实人活一辈子, 生死由天, 平常的意外只多不少, 老人家能最后平平安安活到这么大岁数。尤其还有你这么个优秀孝顺的孙子,也算命好。”
“我爷爷命不好。”
张言之苦笑,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如果没有我就好了。”
老板脸上笑意渐渐退去,噤言。
冯坷看得着急,没了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奈何嘴巴笨,半晌找不准合适时机插话,只好就张言之的意思往下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拧眉不解:“生病又不是你能控制的,干嘛什么责任都给自己揽。”
张言之不吭声,俯身展臂,去够桌角新上的啤酒,拿起瓶器开了。
“呲啦”一下,瓶盖被气顶起掉落,白色的泡沫翻滚涌上,湿了满手。温度冰凉,触感稠粘。
少年盯着自己的手背,思绪不禁有了些许飘忽。
就在这一个当下,尘封记忆重启,零零散散的片段就如同这争先恐后溢出的气泡,充斥了他整个大脑。
也是在这一秒。张言之不受控想起来很多遗忘的东西。关于他,也是关于他的父母。
还有……曾经的“家”。
传言半真半假。
只因张言之是南礼大学力捧出来的“天才”,所以在他初入学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毫无隐私可言。
单亲家庭,有父无母,爷爷重病卧床。
三个条件,困住了张言之过去的近十年。
可是没有多少人知道。
原本,他的生活并不是这样。
他也像很多正常小孩一样,有过快乐无忧的童年,也曾有爱他的妈妈和幸福完整的一个家。
追根溯源。
转折发生在张言之八岁那年。
市区举办青少年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张母本着想让他增长见识的心态,接受补习班老师给出的建议。
临时起意,给他填写了一张少年组的参赛报名表。
本来没抱任何希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成绩出来时,所有人都被名单上的排序吓了一跳。
尽管第一名和第二名没有悬念,依旧稳当落在高年级的尖子班,得奖者姓名也耳熟能详,是当年小升初会考数学单科全市唯二的满分得主。
但第三名后缀的年纪,属实在榜上其他一众两位数以“1”打头的参赛选手中显得极度惹眼。
而且分数不低。
与前两名咬分只差一道选择的水平。
那大概是幼年张言之头回在数学上表现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天赋。
门槛被踏破,媒体应风而动,张母从起初的惶恐到后来的虚荣,期间适应仅花费不到半天的时间。
特别是在张言之被要求当众参与全新智力测试答卷,坐实了“神童”身份之后。
而对比张母的面子主义。
张父,也就是张国栋,却更在意赛后所得的各项实质嘉奖。
从此以后,夫妻俩各干起各的。一个管钱,一个教育,忙得不亦乐乎。
只不过,他们自以为做得分工明确,却没想到终究难抵人性的丑恶。
由于妻儿长期在外,独守空房的张国栋逐渐感受到了孤独和冷落。
妻子漠不在意的态度让他难以继续保持沉默。
终于,他们开始不断发生争吵。
有时直接在电话里,有时等张言之安稳入睡后。
两个人无法共情的壁垒终究造成了不可避免的爱意磨灭。为排解情绪,张国栋尝试出门选择寻欢找乐,借理财名义,结交了一堆狐朋狗友,因此染上赌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看起来挺稀松平常。
只是在如此高强度的脑负荷训练压力下,张言之日益变得沉默寡言,成绩也据此受到影响,卡在了关键位置,不上不下。
也许相较于扶摇直上,无关紧要的人们,更钟爱看天才的陨落。
“伤仲永”的报道铺天盖地。母亲比他先一步陷入思想的沼泽绝境。可父亲依旧在外花天酒地。
于是,矛盾成为家常便饭。
他们甚至不再避讳年少的张言之,激烈的言辞夹枪带棒,彼此推脱责任。
争论不休,面红耳赤的男女没人愿意让步。
然后,他们荒唐得出结论:“如果没生他就好了。”
如果。
没有他,就好了。
……
后来警察上门的那天。
十岁的张言之刚独自从补习班打车回来。
最近,连跳三级的他成绩总算有了点突破。母亲回归家庭,对他的要求也有所下降。
上个月竞考,他以高出第二名20分的绝佳优势拿了状元。
这是两年来头一次。
回家一路上,他认为他该是如往日一般平静的。
可嘴角浅淡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住。
他想,他或许是期待的。
期待父母看到后的惊喜,期待他们表现出的感动。
期待……他们能恢复成过去那样。
以他为荣。
但这份期待破灭得很快。
他太开心了,以至于连家门口停泊的一整排警车都能视而不见。
一推开门,猝不及防撞见满室狼藉。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带走,瞧见自己的母亲崩溃瘫坐在地上,瞥见无数的镜头正对着门口的自己。
按理说,明明他早就活在了聚光灯下。
可这一回,他却无比明显感受到。
那光。
热得刺眼。
母亲和他,待在屋里等了张国栋三天。
整整72个小时。
这三天。
他数不清母亲哭了多少次,记不得她究竟对自己说了多少次对不起。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张言之不明白。
可他听懂了妈妈的话。
她要换个地方生活。
母亲是骄傲的,她无法容忍自己的颜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打击。
这是张言之自记事起的直观感受。
她说她要离开了。
不打算带着他。
对此,张言之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只有一个原因——
她也觉得他是累赘。
母亲啜涕着收拾行李,张言之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在张国栋回家之前,声音很轻很轻地问了她一句话。
“妈妈,你怪我了,对不对?”
可惜母亲没来得及回答他,醉醺醺的张国栋便推门而入。
刑满释放,他非但没有半分悔改,反而更加自暴自弃,进屋时醉眼朦胧,看见蹲在地上的张母和她脚边整理到一半的箱子,当场就摔了酒瓶。
玻璃四溅,混合着残留的酒渍,掉进张言之掌心,他面无表情站在角落,仿若一个涉身事外的旁观者,默不作声看着他们歇斯底里纠缠厮打。
而后无意识地握了握拳。
直到碎渣一点点刺入皮肉,扎破脉管,血的温热盖过指尖留存的冰凉,他才仿佛找回意识。
原来。
他真的是个累赘。
所以。
为什么要生他呢?
……
离婚手续办得干脆。
两个人都没有眷恋,无论是对这个家,还是对他。
爷爷自乡下赶来,当场气红了眼。
老人家不懂城里年轻人的观念,理所应当地把错怪在张母身上。
再后来,张国栋照旧我行我素,逼得年迈的爷爷不得不留下来,照顾起张言之的饮食起居。
起早贪黑地打工做苦力,省吃俭用,累出一身病。
头疼舍不得花钱,便咬牙硬抗着不去医院。
没承想,偏就倒霉。
碰上万分之一的概率,长了个多余玩意儿。
病倒那日,正好赶上张言之的录取通知书下来。
肿瘤压迫神经,老人家半身瘫在病床,大口吸着氧,强撑精神拉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哆嗦着手腕在空中胡乱比划。
在场那么多人,只有张言之看懂了。
他说的是——
别管我,该死的人活不了,好好去上学。这钱咱不花,留着给你上大学用。
家里的积蓄都被张国栋败光了。
剩下那点,全是他们爷孙俩一点点攒出来的。
有爷爷捡破烂的汗水钱,也有他助学申请的补贴钱。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一万块。
张言之没动,也不吭声,任由老人自己折腾累了,等他睡去才喊来医生,眼都没眨一下,就麻利交了钱。
……
痛感丝丝缕缕地传上来,张言之眼睫颤了颤。
耳边的声响渐渐清晰,他似乎听见,冯坷还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再说,真要论起来,你爷爷的命又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这不是还有你爸呢?诶对了,怎么没……”
对上他手腕醒目的那抹红,冯坷后头的话卡在嗓子眼,惊呼:“你的手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