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他语气和缓，辛桐不知为何，哪怕是直接戳穿她心思的话，由江远滨说出来，也显得和蔼许多。不像是兴师问罪，倒像是长辈的引导。
像是自己的亲爷爷。
辛桐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您之前让我做的任务，我失败了。”
“江崇焰不愿意。”
出乎她意料的，江远滨没什么意外反应地点点头。
他百无聊赖地靠回椅子靠背上，脸上一副“就知道”的表情。
辛桐脑子也是一向简单，思维走直线。
她直接坦白道：
“您能再换个条件吗？”
辛桐知道自己脸皮实在是比城墙还厚。条件已经给出，只看最终结果，只有成功与失败两种状态，输了之后正常人都会心甘情愿地认下。
可辛桐压根不是这种思考模式。
她连这个规则本身都可以质疑。
因为规则也是人定的。
比起死命去研究和实现规则，她更擅长反转和打破，以及创造新的世界。
“我回来争家产，需要在一年之内让我手下一家女士西服公司盈利。”
“这确实是我父亲定下的任务，但现在，我做的一切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家产。”
“既然我是老板，我就有义务把这家公司做好。我想做爆款，我想让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有做出爆品的成就感和参与感，我想让手下的人升职加薪生活变得更好，我想让大家都说kelly的衣服漂亮，好看，舒适，我想做出最好的女士西服，我想让kelly变成最好的女士西服公司。”
年轻女孩坦荡，诚恳，野心勃勃，天真狂妄。
“我是真心想得到您的指点。”
第30章 人比花娇
江远滨静静地看着她。
老人眼角藏着深深的皱纹，眼神直直地落在女孩身上。
她站他面前，身姿挺拔，神色淡然，眼神坚定。出身豪门，传闻中的纨绔懒散的二世祖，明明是求人帮忙，可是姿态永远都不会低，见谁都不怕，做什么都胆大，嚣张狂妄地向他讲述着自己的野心和宏图伟业。
和之前在公园里认识的那个说想要认识江远滨的女孩一模一样。是同一个人，完全没变。
是她的性格。
令人欣赏的性格。
江远滨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茶杯。
“没有条件可换。”
“说过的话，就不会收回。”
“没完成的话，就请回吧。”
老人语气礼貌，态度和缓。但话语中，却是听得出来的坚决和疏离。
辛桐心头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失望。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老人打断，“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跟我聊这些？坐下，陪我喝杯茶吧。”
辛桐就算蠢也能听出来人家的话外音了，闭上了嘴，垂着头，坐了下来。
保姆端上来一杯茉莉花茶。清香淡雅，花香四溢。
辛桐盯着茶杯里嫩绿色的茶叶随着水流缓缓浮动。
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
“江先生，您还答应过我一件事呢。”
年轻女孩像是抓住了什么重大机会般，眼睛里闪闪亮亮的。
“您得亲手帮我做一套全定制。”
“没忘吧？”
“说话算话吧？江老师？”
江远滨看她几秒，低头笑笑。
欣然站起身。
“来吧。”
*
辛桐成功走进了江远滨的工作室。
四年前何川带她去的，是江氏在主城区的那家门店。此刻她走进的，是江家老宅里江远滨的工作室。六年前他已不再接单，工作室这几年来也鲜少被使用，但仍旧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墨绿色的墙面，木质陈列架。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暗棕色的地板上。铜制吊灯悬挂在正中，线条简洁干净却不乏精致与设计感，桌椅到柜架全都对称摆放，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几何图案方方正正线条清晰——经典的英式乔治亚风格。
辛桐踩着柔软的地毯，慢慢走进来。
入目，一整面墙大大小小的陈列柜摆满各种衣饰纹样、面料、丝线。外头阳光正好，空气里是温暖的气味，像是阳光下晒得蓬松柔软的棉花被，夹杂着小小细微的刺鼻味道，那是湿棉布在高温熨烫过程中散发出的气味——它跟随着裁缝一辈子，也成为裁缝工作室永远的嗅觉记忆。
西装发源于英国。
“西装定制”起源于英国萨维尔街。
这是世界男装的工艺典范，是全球定制男装的圣地。客户遍布全世界，众多政界名流、商业富贾都曾成为萨维尔街顶级手工全定制的忠实客人。
江氏西装的祖师奶奶，是江望女士。
她留洋英国，又辗转萨维尔街，成为了当时唯一一个华人女性学徒。百年前这个行业是男人的天下，种族、国籍加上性别，三重大山阻挡，她掩盖女性身份潜心修学，在萨维尔街当了二十年的裁缝。
回国后在梧城开下江氏高级西装裁缝店，在风雨飘扬的动荡年代，成为国内第一批定制西装的开拓者。
创始人多年留洋的经历，让江氏从一开始就保持着原汁原味的英伦风情。代代传承，完整丰富，注重细节，熟练扎实，视全定制为安身立命之本。手工，打磨，细致，沉淀，这是江氏一直以来的最大特征，也令江氏多年来在行业内经久不衰。
江远滨是完整的家族传承人。
他自小学习家族技术，三十岁时接管家族事宜。专业扎实，声名远扬，德高望重，受众人敬仰。
辛桐站在原地，江远滨手里拿着测量工具。
他工作时神色极其专注认真，手法娴熟，细细记录每一处数据，甚至包括手臂下垂与抬起的角度、走路行动时的节奏习惯。
房间安静，无声，阳光透过木质窗棂照进来。
辛桐抬起头，朝着右侧遥遥看去——玻璃柜里完整摆放着从江氏开店以来几乎所有客人的定制资料与纸样。厚厚一沓，最旧的甚至曾在战争中焚毁大半，被珍贵、小心地收纳。
老裁缝太熟练，太认真。
年纪大了，有时咳嗽两声，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像是透明。手却极稳，程序纯熟，手指上一层厚厚的茧。
他有强烈的家族继承感和职业荣誉感。以此为生一辈子，他尊崇细致、优雅、任何时候都不会失礼的绅士精神。
交谈时，江远滨问得极其细致。
他从头问到尾，甚至问到了常住地、气候、生活习惯、职业要求、口袋里需不需要放名片等各种细节。辛桐四年前的身体数据还完整地保留着，江远滨查看并做了对比，仔细分析了体重身高的变化，以此作为后续制作的参考。
“我还以为，英式西装会做得非常贴合、非常紧的那种呢。”
辛桐大学学的服装设计，对西装还朦胧记得那么点理论知识。
英式修身传统，意式舒适休闲，她凑到正在记录数据的江远滨旁边，毛茸茸的脑袋盯着他手里的钢笔，好奇嘟囔道。
江远滨摇摇头。
“这是误解。好的衣服就算贴合也完全不会卡顿或限制行动。”
“所有的设计，应该结合你的生活习惯去决定。”
“是衣服去适应人。”
“服饰文化发展到今天这么多年，所有文明到最后都只会归结到人本身。”
辛桐撑着脑袋，若有所思。
*
结束的时候，突然电话响了。
江远滨满脸歉意地说了句抱歉，辛桐赶紧诚惶诚恐摇摇头。
江远滨去了窗边接电话。
对面是江诚。
人年纪大了耳朵难免不好，手机听筒声音设置开得相当大，说话也会不由自主更大声。
辛桐坐在沙发上，尽管完全无意去探听，但是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对面在询问一些事情。声音沉稳，时不时蹦出“商业”“成衣”“工厂”几个词。
江远滨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说了多少次，我不会同意的。”
“江氏不需要改革。”
“高级成衣工厂化绝不是江氏要走的路。全定制才是家族特征。”
两人话不投机，语气快要陷入对峙，声调也越来越高。
争吵下，对面传出男人无奈的声音：
“爸，您真的太固执了。”
江远滨极为生气。
“我们是裁缝，这就是我们的职业，你要是那么喜欢当老板当商人，你就不要打着江氏的名义去做！”
江诚：“我们就是老板，就是商人，高端成衣线我们早就开始做了，您还没弄清楚吗？您不要把工厂化看得像洪水猛兽，时代真的变了，我们只能去顺应时代发展，不然迟早会被淘汰！”
良久的静默后。
老爷子终于冷笑一声。
“我看，江氏真是要折在你和你儿子手里了。一个要全部卖成衣，一个干脆脱离家族跑出去跳那什么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