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邢安邦勾出一个讥笑,说:“我建议你换个方式,你这样我是不会配合你的。”
郎月慈抬眸,迎上邢安邦的双眼,直视着他:“回答我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邢安邦露出了探究的神情,但他却并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任何熟悉的内容。反而在这样的对视之中,一阵凉意从后颈处涌出。于是,他轻巧地挑了眉,“啧”了一声,说:“邢安邦。”
施也勾起手指敲了两下桌面,声音平稳地说道:“我们问的是你的名字。”
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了“你”字上。
“我说了,我叫邢安邦。”
“是吗?”施也笑了笑,“你觉得邢安邦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
无论是被审讯的,还是在旁观的,都被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给问住了。这不是标准审讯流程的开场白,甚至这个问题本身都极少出现在审讯场景之中,这更像是一个深度探讨自我认同的学术问题。
邢安邦的表情有些僵硬,刚才的讥讽还未褪去,堪堪挂在脸上,有种难言的违和。紧接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说道:“名字就是名字,是个称呼代号。”
“这样啊,那你认为你的名字代表了什么?”施也仍旧很平和,仿佛真的打算继续这个哲学问题,“代表安邦置业?代表一个优秀的企业家?还是说……代表一种信仰?”
邢安邦咽了咽口水,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些怪。
施也继续着提问,语气平缓,语速也放慢了:“那安叔呢?安叔又代表了什么?一个毒贩?一个产业的缔造者?一个毒品的掌控者?还是一个神?”
邢安邦身体向后靠了靠,他转而看向郎月慈,避开与施也的眼神交互,说道:“你们警察都是这么神叨叨的?”
郎月慈说:“回答问题,你叫什么?”
随着张尚翔发出的“噗嗤”一声,观察室里刚才还在强忍笑意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张尚翔双手放在自己两侧脸颊上,手动停止笑容,说:“我要是坐他那位置,我都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绕一圈又绕回去了。”
徐圣昭也道:“太绝了,郎哥和施教授这个配合真的太绝了。”
成云霞清了清喉咙,说道:“行了,都忍着点儿,重点看专家的审讯策略。”
陈奥奇笑着摆了摆手:“算了吧,成支,施教授这招一般人学不会,学会了也用不好。咱就当观摩一场表演,直接等结果吧。”
“我说了我叫邢安邦!”这一次,他的语气有了变化。
“看来你对邢安邦这个身份的认可度最高。好吧,那我们就聊一聊安邦置业的董事长。”施也翻开了面前的活页夹,说道,“从圣若瑟书院毕业后去英国读大学,后来返回香港工作,九十年代开始频繁往返香港和缅甸,还成立了一家公司做玉石生意。你的生意做得挺大,挣得也挺多。后来怎么转做房地产了?”
邢安邦回答得很简短:“金融危机。”
“97年吗?97年楼市崩盘一直阴跌到千禧年初,这种形式下你敢入局,果然是有魄力。”施也说道。
“我又没在香港炒楼。”邢安邦的语气明显变得不耐烦起来。
这种不耐烦正是心虚的表现,因为施也所说的这段经历,是属于真正的“邢安邦”的。
“好。那我们聊聊安叔吧。”施也直接切换话题,“金三角的辉煌年代你赶上了,海陆丰的疯狂年代你也参与其中。看到被你手中毒品所掌控命运的人,你开心吗?控制、支配、玩弄,你躲在幕后,站在山巅,看着那些吸毒的人陷在毒品的泥淖中挣扎,看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沉沦在金钱与享乐之中,你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你很享受那种感觉,以至于忘记了之前的自己。”
邢安邦嘴唇紧抿,他想反驳,但喉咙像卡了一根刺,不上不下。他一直以为自己内心隐秘的精神乐园是无人能探及的,但此刻,眼前这个年轻人以语言为刀,轻描淡写地划开了自己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把藏在其中的欢愉和想法全都暴露了出来。
施也继续说:“金刚橛去除障难,宗喀巴大师求出离心,万字符可解读为太阳和火。可在你眼中,它们好像还另有含义。”
邢安邦觉得自己的眼角开始狂跳,他咽了下口水,兀自镇定之后,反问道:“你对这些东西也有了解?”
“不了解。”施也回答,“我既不信,也不了解。但我了解这些东西在你心里的意义,或者说,我了解你怎么解读这些东西。”
“不可能!”邢安邦兀自说道。
在不知不觉中,邢安邦已经完全跟着施也的节奏走了。
施也挑了下眉,双手抱在胸前,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状态:“你也根本就不信佛。你胡乱堆砌这种意象,只是因为你需要一个看起来高大上的东西来包装自己。你俯视着那些你认为弱小的生命,用你创造的毒品世界的逻辑来宣告他们的结局。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能让你逃脱谴责的理由。在做安叔的二十多年里,你享受了极致的快感,但很可惜,这种快感没能继续维持下去,你又回来了。回到了最原始的,低级低效的杀戮。为什么呢?”
邢安邦的呼吸频率逐渐加快,他死死盯着施也,仿佛要看穿什么东西。
施也状若不见,平静的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你所建立的那个帝国,并没有那么稳固。背叛使你愤怒,让你失控。过了二十多年,你用自创的教义和亲缘纽带建立的那些规则,确实帮你控制了很多人的命运,但你控制不了他们的意志。所以,你重新拿起那把藏刀,做回了最初的自己,我说得对吗?”
邢安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表情。
愤怒,恼羞成怒。
他瞪着施也,恶狠狠地说道:“你个毛头小子!你懂什么?!”
“毛头小子不一定什么都懂,但恰好,能看穿你的无能和无知。”说完这句话,施也轻轻碰了下郎月慈。
郎月慈抢在邢安邦暴怒之前出了声,他提高音量,冷声说道:“董强!该结束你这场拙劣的表演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让“邢安邦”瘫软地靠在椅背上,眼中已流露出绝望。
郎月慈继续说道:“顶着邢安邦的身份活了半辈子,可你始终还是董强。有着爱国港商的身份却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顶着安叔的名头缔造一个所谓的贩毒集团,但却要借用替身才能实施掌控;一旦遭遇背叛,过去的三十多年就变成一场泡沫,你唯一能想起的,唯一能运用的,还是董强那点儿可怜的能力。”
伪装被彻底撕开,一个自以为当了二十多年“神”的人,在这间狭小的审讯室内,不得不直面自己只是个被欲望支配的凡人这个现实。
二十五年前,在杀害周紫之后,因为知晓自己留下了dna,董强开始了逃往之路。从西藏走藏缅通道进入缅北,在囊塔贵以“顿羌”的身份停留半年后去往金三角地区,在途中结识了香港人邢安邦。
邢安邦确实有在做玉石生意,但同时,他也是个毒贩。
董强跟在邢安邦身边当了半年的保镖,摸清了邢安邦的生意门路,然后动手杀害了邢安邦。在那之后不久,董强借用金三角黑市的手段,替换了邢安邦护照和香港身份证件上的照片,并用这本照片错误的护照离开缅甸前往新加坡。在到达新加坡之后他就立刻报失,成功换取了真正有效的护照。
在新加坡停留半年后,已经成为邢安邦的董强使用真实护照离境前往美国,在美国进行了削骨整容手术。并通过整容前后的照片以及医院证明回到香港,办理了新的证件。
于是,董强彻底成为邢安邦。
有金三角的货源,有香港的身份,在海陆丰很快站稳脚跟的董强联系了同母异父的弟弟郭顺。
赶上改革开放和香港回归的东风,董强挣来的毒资被他投入房地产洗白。金三角没落,国内房地产开始挣钱,董强再一次踩着风潮回到代州,“爱国港商”的身份为他带来不少加持,地产生意找到了专业经理人打理。董强专心投入到化学毒品的领域里。同父异母的残疾弟弟董时安,同母异父的弟弟郭顺,还有从在海陆丰时就一路追随自己的牛安通成为了董强的左膀右臂。成年之后的董飞扬也跟着父亲一起参与进来。
郭顺负责销货,董时安负责研发团队,牛安通负责运输。而董飞扬,在郭顺和牛安通看来,这个下一辈的年轻人深受器重,但却藏有私心。
虽然董时安是个“没用的残废”,但董时安和董飞扬是亲父子,而“邢安邦”其实是董强。同母异父和同父异母,究竟哪一边更亲,郭顺心中没谱。他全然相信并毫无二心地追随的只是董强,可毕竟董强岁数渐长,而晨西村几乎全灭,郭顺不得不多做打算。
说到底,人心相隔,自私是底色。
晨西村拜菩萨拜的不是那个佛像,而是由郭顺回到内祠堂与董强沟通。有时是面对面,有时是通话。三年前那天,如果郎月慈能够再往前走两步,他就能看见,在佛像前面的供桌上放着的是一部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