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只不过,离婚后,惜文才发现怀孕了。
她仇恨你的生父,因此不愿生下你,可离婚后她再无可依靠的亲人,对血脉相连的亲情充满希冀,便想将你留下,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始终犹豫不决。
我向她提出愿意照顾她和孩子。
惜文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考察了我一阵子。
在1993年,你出生前的三个月,我们登记结了婚。
由于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加之我的干部身份,我和惜文没有再要孩子。
有了你,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便已被全部填满。
至于那个被留在吾家的孩子,我很少想起他。
我深知自己不是个好人,甚至算得上卑劣。
曾经打算背弃许下的诺言,可谓言而无信;娶了吾娟却对她婚内冷暴力,可谓刻薄寡恩;在惜文身处低谷时娶她,可谓趁火打劫;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可谓淡漠无情。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强求自己非要做个好人。
我这一生,唯看重自己内心的选择,择自己想要的,虽苦亦甜,被迫选了不想要的,便是亲生血脉也不能让我触动分毫。
可前半生,我偏偏被塞了无数不想要的选择,所以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股火焰,始终熊熊燃烧着,若是当初没有离婚,只怕总有一天要将自己和别人都焚烧殆尽。
幸好我遇到了惜文。
我有了真正的家。
自从母亲去世,我的家就是破碎的、残缺的,后来父亲去世,我就彻底成了这茫茫人世间的漂泊者。
惜文、我、还有她腹中的你,自那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三口,我不想任何的无关者来破坏来之不易的家庭。
你出生那天,护士将你抱进我的怀中,轻盈、柔软又那么易碎,那一刻,我第一次有了做父亲的实感。
眼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三两岁时像帅气可爱的小王子,七八岁时淘气得仿佛小猴子,十多岁时拔苗似地长高,长成一株茁壮的松柏,可以独自面对风雨。
我心中充盈着满满的成就感。
这感情,与血缘毫无干系。
这些年来,我和孝秋一直保持着联系,他偶尔也会向我透露那个孩子的境况。
得知他成绩优异,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我略感欣慰。
这份欣慰与身份无关,能走出吾家村那个闭塞的环境,对那儿的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场新生。
只是后来他因病退学,我曾经去他所在的大学远远看过一次,虽然为他惋惜,然而这已经是我对他情感的全部了。
从世俗意义上而言,我对他不起,可若我亏欠了他,那谁又亏欠了我呢?
关于吾娟,我不愿多说什么,这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女子,可我自认这一生没有对她不起。
如今,我的人生走到尽头,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到这些年,那个孩子放逐自己,躲在那个偏僻的乡下,我心中难免浮现一丝不忍。
和惜文商量过后,我决定将留下的一半财产分给他,这些会一一写进遗嘱中。
只是,即便有这些财产,我和他之间也不可能和解。
那个孩子恨我,我能猜出来,我死了,只怕他也不肯出现在我眼前,更不屑于继承。
所以,我才骗了你。
你性格开朗热情,一直是我和惜文的宝贝开心果,也许那个孩子会喜欢你。做朋友也罢,做兄弟也罢,都随你们,都好。
爸爸是个自私且喜欢逃避的人,吾掠是我遗留在过往人生的一块疮疤,这么多年都若无其事地忽视、视为不存在,却希望你能替我果断揭下。
我给不了吾掠的亲情,却寄希望于你能给,希望你不要记恨我。
如果吾掠坚持回乡下,劳你对他多加规劝。吾家村并非善土,我给他留下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完全足够他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昨天孝秋同我说,你们兄弟两个相处不错,我听了,心里很是宽慰。
我的话,那孩子肯定不会听,只能托你将他从那儿带出来。
爸爸相信你有这样的本事。
你们兄弟俩未来如能相互扶持,是我最乐见的事。
这封信,我陆陆续续写了一个多月,期间频有体力不支,没有提及之处,你如有疑问,尽可询问惜文,她对我的过去无有不知的。
我这个病,查出时已是晚期,不剩多少日子,不愿见惜文和你一起陪着我伤心垂泪,将你骗到吾家村,也是想好好和惜文安静度过所剩不多的时间。
我去后,你要多多陪伴在你妈妈身边,鼓励她迎接新生活,要是有适宜的对象,不必顾忌我,以她个人的幸福为要。
宜周,我把你妈妈交给你,你须尽你所能让她健康开心、安享晚年。
父周勤勇
2015.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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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这封信蒋宜周不清楚自己读了多久,他看得很慢,等将视线从信纸上移开时,午后的阳光已西斜,院墙和树影投下大片阴影。
吾掠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像是在默默注视着他,又像只是看着他手里的信纸。
院子里安静无声,院外也无人经过,仿佛四下只有他们俩,和这封信。
蒋宜周心里沉甸甸的,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问:“那天在医院,爸爸和你说了什么?”
吾掠并无隐瞒,很坦诚地说:“他想给我一个前程。”
果然……
虽然早有预料,但蒋宜周心中还是不禁五味杂陈。
正如信中所讲述的,周勤勇把吾掠找来,是想在临终前尽一次父亲的责任。而蒋宜周之前要死要活地让吾掠跟他来见周勤勇,除了希望父亲如愿的自私,也是预料到周勤勇对吾掠肯定有安排。
虽然那晚醉了酒,但吾舅舅的话其实被他放在了心上。周勤勇的东西或许不多,但吾掠是亲儿子,蒋宜周希望最大分量地给吾掠。这是吾掠应得的。
但这些话如果说给吾掠,并不见得比他自私的请求更好听。
况且,一些瞬间的决定,很难说得清背后复杂的想法到底哪个多哪个少。
“那你……接受了吗?”蒋宜周问。
“他没要求我一定要接受。”
只是告知而已,所以吾掠也只是听着,表示听到了、听懂了而已。
蒋宜周不得不感慨,这对过去二十多年都没有真正见过面的父子真的很像。
从前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遗传了蒋惜文的长相,从周勤勇那儿大概遗传了智商。毕竟他念书不算多用功,但成绩也一直很好。
现在一对比才发现,人家亲儿子不仅继承了会读书的基因,连性格都这么相似。
他把信纸连同信封一起递过去:“里面提到了他和你妈妈的过去。”
虽然长辈的过去他没有置评的余地,但他还是希望吾掠能看看这封信,理解周勤勇的不得已。
吾掠接过,略瞟了眼,就将信纸折好,重新塞进信封。
蒋宜周意外:“你不看吗?”
“晚点看。”
注意到蒋宜周黏在他身上热切的目光,吾掠神情很平淡:“我自己就在结局里,再好奇再心急也改变不了过程。走吧,外面热,你坐太久了,进去喝点水。”
蒋宜周只好跟着他进了屋子。
这个下午吾掠就没闲着,院子里的桂花树长得太茂盛,伸出的枝丫总是将落叶掉到隔壁邻居院子去,保姆打过电话后,物业拎着电锯过来,最后还是吾掠细心,怕动静惊到蒋惜文,借了把手动刀锯,干脆利落地爬上梯子操作完的。
客房久未住人,淋浴花洒坏了,也是吾掠修的。
甚至炒菜时保姆想起漏了切葱,还是吾掠帮忙洗了切好补上。
……
似乎做什么事都比看周勤勇的信重要,都更能勾起他的兴趣。
蒋宜周拿他没办法,也只能随他去了。
略感安慰的是,晚上蒋惜文的精神恢复了些,吃过饭后,还接了几通电话,来自朋友和洪秘书的。
蒋宜周看母亲没事,这才放心下来。
周勤勇在信里让他照顾好蒋惜文,他一定会做到。
倒是蒋惜文主动问起他,看完信之后有没有要她解惑的。
蒋宜周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片刻后,小声说:“我只是没想到,爸爸小时候过得那么苦那么委屈。”
一直以来,周勤勇在他心目中都是高大的形象,称得上是全能父亲,会耐心辅导功课,可以畅快地陪玩,在家里宠着他,到外面报出名号又格外受人尊敬。
蒋宜周很崇拜他。
却没想到,周勤勇少年时那么辛苦那么憋屈。
蒋惜文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年轻时谁不辛苦?但像你爸爸那样能挣脱出来的是少数。假如什么都不做,人就永远陷在泥里,爬不出来。”
蒋宜周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