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孝秋急了,问:“那我们还能怎么办,把吾熊绑过来?”
  林叔道:“吾熊来了也不会用心治。阿勇,你是家属,去找大队长讨公道,你爸是给队里干活受伤的,吾明不能不管。他们家一直管着村里,他叔叔是村长,不信请不来一个可靠的医生。”
  我有一瞬间的迟疑。
  我想到在村口的樟树下,吾老爷子和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可以不加迟疑地拒绝,因为我没有受人掣肘的地方,可现在……父亲就是我的软肋。
  然而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去试一试。
  而吾老爷子也没辜负我的设想。
  他抽着烟斗听完我的话,烟雾缭绕中慢悠悠开口:“队里的活是平均分的,每个人干的都一样多。村里的人这么多,时不时就有人身上出点毛病,你耐心等一天,明天吾熊得空了就去给你爹看病。”
  我说:“我爸得去医院。”
  吾老爷子道:“那明早我找几个人,和你一起把他抬去县里。今天晚了点,大家辛苦劳作了一天,都要睡觉了。”
  我问:“县医院的人,会给我爸治么?”
  因为爷爷奶奶的关系,连一个赤脚医生都不敢治我父亲,到了风气更浓的县里,难道会有改进?
  我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具体情况,只知道爷爷曾是隔壁省里的干g部,后来被狠狠批d斗,以至于父亲母亲下放到吾家村后,境况越来越差,低人一等。
  吾老爷子问我:“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我爸能得到救治,想我自己能去上大学,想我祖父母能够平反。
  可有些东西,越想越得不到,我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
  于是我说:“你是村干部,你得管。”
  吾老爷子笑了:“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我只管得了吾家村这一亩三分地。”
  我沉默下来。
  半晌,吾老爷子敲了敲烟斗,道:“我以前一个兄弟,在县医院组织部。我可以写张条子,让我儿子连夜去镇上,借乡政府的电话机打给县医院,请他立刻带个医生过来。就算他治不了,还能往省里送。”
  我仿佛一个瞎子瞬间看了希望,当即双膝一弯,跪到地上,郑重地说:“求您救救我爸。”
  吾老爷子敲了敲烟斗,将烟灰掸到一边,道:“我要是给你们家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村里的人一生病都求我这么做怎么办?劳动人民是一家,村干部可不能偏心。”
  我红了眼睛,问:“您想怎样?”
  我们周旋到现在,吾老爷子终于亮明条件:“我要的不多,你娶我家娟儿就行。”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情形,可我心中仍是有被人捏住咽喉的不甘和痛苦,所以我问:“吾娟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们谈话是在吾家老宅的堂屋里,很快,吾娟就被叫来了。
  她手里握着一根白蜡烛照明,烛光照在她的眼睛里,格外地幽深。
  她眼神定定地看着我,说:“阿勇哥,我爸人好,又认识很多人,可以帮周叔叔和你。以后我们一家人都会真心对你,你爸就是我另一个爸爸。”
  于是我便懂了,这一场威胁我、利诱我的把戏,吾娟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对吾老爷子说:“我得读大学,不能太早结婚。”
  吾娟比我小三岁,还差一年才到法定结婚年龄。可就算再等一年,我也不想娶她。
  吾老爷子沉吟了一会儿,道:“那就等你上完大学。你要是考不上,也最多试三年。”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重上高中之后,我没有想太多。可恢复高考的消息一传出,我就在担忧,会不会有人举报我的身份,取消我的考试资格。
  毕竟,报考的时候要填政审表,“政治历史清楚”这一条审查标准我就很大概率通不过。
  我僵直地站在那儿,心中一会儿惊涛骇浪,一会儿死一般地寂静,拳头攥紧又松开。
  最后,眼前只剩下昏黄的烛光下,父亲躺在稻草床上气息奄奄的样子。
  我点头应下:“我答应你。”
  这就算达成了协议。
  吾老爷子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早有预料的样子。
  这副神情,将我双眼刺得生疼。
  可他突然说:“年轻人空口白牙的,没凭没据,咱们得找个见证。”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难道还准备白纸黑字地把这种事写下来?还是说找个第三方来担保?
  我不信他这种老谋深算的人,会留这么大的把柄给我。
  不等我细想,吾老爷子道:“我们去祠堂,你在吾家列祖列宗面前起个誓。”
  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一种方式。
  宜周,你在吾家村待了这么些日子,大约也感受到了他们对宗族的重视。在三十多年前,这种氛围更甚。
  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踏进吾家祠堂,那里面紧密排列的灵位像是一个个高耸的坟墓,投射出一道道来自逝者冰冷注视的目光。
  “我,周勤勇,承诺如果吾明叔帮忙医治好我的父亲,为报答恩情,最迟将于1984年娶吾娟为妻子,如果将来违背誓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过了这么多年,这些话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
  在这雷雨交加的夜里,我母亲的坟茔在荒山上任凭雨打风吹,我的父亲躺在床板上气息奄奄,我孤身一人,作主将自己卖给了吾家。
  从祠堂出来,吾娟给我撑伞。
  她脸上带着显见的笑容,羞涩地低声说:“阿勇哥,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吾老爷子说到做到,当晚就让他的儿子吾青披着蓑衣冒雨赶去了镇上,凌晨的时候,那个姓李的干部带着医生骑车赶到,给父亲打了吊针,要求病情稳定后马上安排住院。
  吾老爷子和李主任喝酒叙旧,安排我陪坐,介绍是“吾娟的对象”。
  我就沉默地听着。
  父亲在医院养了三个月,终于慢慢恢复,回想起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他时常叹息不已,心中郁结,因此愈见老态。
  而那时我已经参加完高考,填报了志愿。
  后来我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在1977年高考不是少数。大家出身不好,有的在乡下插队,有的在厂里做工人,可大家都没有放弃大学梦,有的人在报考阶段就被组织部门退回,有的人考了高分,报了志愿却被退回档案,不予录取。
  有的写信到县里、到省里,甚至到北京,反映情况,争取读书的机会。
  或许是上面有人开了先河,又或许是吾老爷子为我的奔走起了作用,虽然比预计的时间晚,但我最终还是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1978年3月,我离开吾家村前往大学报道。
  临走前,我对吾老爷子道:“如果可以,送吾娟继续上学吧。”
  一旁的吾娟有些不情愿:“可我不喜欢读书。”
  吾老爷子却没管她,很爽快地答应:“可以。”
  吾娟便也挤出勉强的笑容:“既然是阿勇哥你说的话,我一定听。你在大学等我,我到时去找你。”
  我知道她成绩一贯不好,自然不可能突飞猛进考上大学,只是希望她能多读书明理,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不至于蜗居在吾家村,全副心思围着我打转。
  吾青送我去省城坐火车,我们一人扛一袋行李,步行到县城,坐县里到省城的班车。
  一路上吾青的话都不多,只在送我进火车站前撂下一句:“娟儿等着你毕业后回来和她结婚,你要是敢辜负她,我一刀宰了你。”
  大学对我而言是全然不同的一番新天地。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都有着截然不同的出身和经历,却都只有同一个身份——学生。
  当时并不需要交学费,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学校每个月会发补助。我成绩好,每个学年都拿到了奖学金。当时经学院的老师介绍,到某个干部家里给孩子补习,就这样省吃俭用之下,过年时回家还能交给父亲一些钱。
  父亲的身体自从那次摔倒后就不大好了,我不在的时候,吾娟时不时到家里照料,只是父亲始终对她不假辞色。
  对于我毕业后就结婚这件事,父亲也一直很抗拒,因此,在我大学毕业前,通过考试,拿到公派留学美国的名额,吾老爷子要求先结婚再出国时,父亲以“既然还没到承诺年限,何不先去留学再结婚,以后也能更风光”为由,亲自登门说服了吾老爷子。
  1981年中美两国关系处在蜜月期,我们这批公派留学生,在美国的生活并不算艰难。
  导师们和蔼可亲、尽心教导,生活上,国家每个月会发400美元的补贴,加之后来国家出了新政策,在美获得的奖学金完全归留学生本人,我的生活几乎称得上足衣足食。
  两年后,父亲因病去世,接到电话的第二天,我就买了回国的机票。
  那个年代,对普通人而言,机票是个十分昂贵的东西。因此出国这么久,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只每个月给父亲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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