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估计,大约,没有昨天傍晚吾掠收工晚吧。
  他决定站在路边等一等,要是接到了吾掠,借机表达一番对哥哥辛苦工作一整天的关怀也不错。
  还有就是,他不太想一个人先回去。
  至少此时此刻,那股后背发凉的余韵犹在。
  晚风吹拂,绿油油的稻田像海浪般起伏,草丛间响起虫鸣声。蒋宜周站在路旁,单手插兜,第一次感觉这山沟沟的风景还算有几分值得欣赏。
  而自己这么个大帅哥,不用戴墨镜,不用抓头发,无比朴素自然地站在四下无人的田野间,侧脸望着夕阳西下,眼神稍稍忧郁,要是能拍下来,肯定是一张光影完美的帅照。
  真是太可惜了。
  站了没一会儿,蒋宜周就被密密麻麻的蚊子群吓得往前跑了好几米,这野外的蚊子居然是组团出现,目测一团就有几百只,他惹不起只能躲。
  吾掠路过的时候,就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蹲在路边,正无聊地揪狗尾巴草玩。
  吾掠没说话,屈起手指在水壶外敲了敲。
  “咚咚”。
  蒋宜周听见声音扭回头,见是他,马上扔了狗尾巴草,开心地站起来:“你收工啦?我就知道没判断错,果然比昨天早。”
  他还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蹲了一会儿就把人等到了。
  尽管搞不懂他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但吾掠也没兴趣问,沉默地继续往前走。
  原以为经过一天多的时间,两人怎么也算是熟人了,没想到再见面,他还是这个死样子。
  蒋宜周被落在后面,忍不住无声地挥了挥拳头。
  算了,虽然他现在对吾掠已经有了弟弟滤镜,但凭良心讲,对于这位长相辣眼睛的野人大哥,比起走在他旁边,蒋宜周还是选择落在后面。
  长得没有优势就算了,怎么性格还这么不加分?据说从大学辍学回乡下已经八年,再这样下去,娶不到媳妇,难道要孤独终老?
  他爸爸也不这样呀,虽然有时对他威严了些,但平时邻里邻居都夸老周同志爽朗豁达,爱妻顾家。
  吾掠这样,难道是遗传的那位吾阿姨?
  打住打住。
  蒋宜周没敢再想下去。
  他不说话,前面的吾掠也半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蒋宜周又想给他套清朝官服了。
  但今天他的胆子被吓小了一点点,只在这个想象中短暂停留了一瞬,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眼神一转开,他就注意到不远处的稻田里站了个人。
  对方面朝这边直挺挺站着,一动不动,跟个干尸似的。
  一刹那间,蒋宜周吓得神智都要飞了,幸好傍晚的霞光犹在,第二眼就辨认出那是个活人。
  好险好险。
  蒋宜周捂着心口无声地大喘气。
  那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头,肩上扛着把锄头,应该是刚从田里劳作完。
  老头驻足在原地,死死盯着他们这边,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蒋宜周也能察觉到对方眼里浓厚的恶意。
  谁啊?村里的人吗?
  蒋宜周后背发毛,抬步要追上吾掠,却听老头高声喊了句什么。
  声音沙哑难听,老乌鸦似的,但因为喊得足够大声,所以也足以听清。
  可惜是方言,蒋宜周没听懂。
  几步之外的吾掠仿佛没听到,蒋宜周迟疑了一瞬,正要询问,就听不远处再次传来低哑的喊声。
  这语气,这音调,蒋宜周再傻也听得出不是什么好话,说不准就是骂人的脏话。
  这人,是不是有病,无缘无故骂人?
  蒋宜周回头狠狠瞪过去,就见对方恶意饱满的视线并没落在他身上。
  而就在蒋宜周忙着反击时,前方始终一言不发的吾掠却唰地将手里提着的水壶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小溪,跃上田埂,如鹰隼一般朝着农田另一头的老头飞快掠去。
  老头大约没料到吾掠的反应,见状神色骤变,扭头就逃,然而慌不择路,跑了没多远,脚在田埂边一滑,直接摔进了稻田里。
  远远地,只见稻子被压倒一片,老头摔得四脚朝天,双腿扑腾爬不起来,唉唉大叫着。
  蒋宜周不由大乐。
  其实吾掠早在追出两步时就已经停下,回转身来,默默捡起地上的水壶,就算听到稻田里传来的挣扎呼喊,也连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仿佛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一招制敌后再次深藏蛰伏。
  蒋宜周噔噔噔地追上去,兴奋地问:“刚才那是谁啊?”
  吾掠看他一眼,似乎没懂他兴奋什么,淡淡道:“刘癞子。”
  “啊?”蒋宜周没听懂,他还想打听那人到底骂的什么,但到底没敢问。
  吾掠都要出手打人了,想必那个刘癞子骂得挺脏的,他要是一问,吾掠一生气把他扫地出门怎么办?
  他蒋宜周现在就是飘摇的浮萍,只能看他哥脸色行事。
  好惨呀。
  接下来的回家之路没再遇到人。
  倒是在靠近山坡的一片农田里,蒋宜周又遇见了一群小蝌蚪。
  经过一天的曝晒后,农田角落的一小滩积水里挣扎的小蝌蚪比昨天还多。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青蛙生孩子居然可以一次性生这么多,但没道理昨天救了今天不救,蒋宜周蹲到田埂边,按照昨天的办法,一捧捧把还活着的小蝌蚪转移到旁边的小溪里。
  但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他做完这些,洗干净手,抬头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吾掠。
  显然是在等他。
  蒋宜周有点开心,跑过去,问出了昨天就困扰他的问题:“青蛙不是益虫吗,为什么这么多小蝌蚪死了也没人管?”
  见他赶上,吾掠就继续往家走,语气很淡:“水稻有不同的灌溉期,现在不需要用水。”
  蒋宜周琢磨了会儿,懂了。
  蝌蚪之所以会成百地聚集在一小滩水的周围,是因为最近持续高温,农田里的水越来越少,想要它们活,只能等村民们放水灌溉,但现在水稻的生长不需要那么多水,灌溉的话可能把稻子淹死。
  蒋宜周有点伤感:“难道就只能看着它们死吗,那明年这儿还会有青蛙吗?”
  这问题太没常识,吾掠没什么情绪地说:“农耕才两千多年,青蛙已经生存了几亿年。”
  蒋宜周这下发现了,只要他提问,但凡问题不与家庭、周勤勇相关,吾掠基本都会回答。
  而且,每一次回答吾掠都像抛出一两条线索,背后的逻辑需要蒋宜周自己去串联。
  比如他刚才那两句话的意思绝对是,人家青蛙都活了几亿年,需要你这笨蛋瞎操心?农民种地两千多年都没把青蛙搞灭绝,你难道比农民还聪明?
  蒋宜周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他决定大度地向吾掠解释自己的爱心行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还活着的小生命死掉吧,顺手救一下也算功德一件啦。”
  前面的吾掠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迎着晚霞的余晖,他的眼神幽深难辨,蒋宜周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哪里说错了?
  “死亡是大概率事件,没必要抗拒。”
  这说法未免有点无情,蒋宜周忍不住道:“谁生谁死又不是你说了算。”
  吾掠居然轻轻点头:“老天说了算。”
  扯上老天的说法简直耍流氓,蒋宜周反驳不了,不由有些生气:“那按照你的说法,人活在世上都等死算了,要是把刚才的蝌蚪换成人,大家都别挣扎了,等明天的太阳晒死呗?”
  “别人我不知道。”吾掠眼睛看向家的方向,“如果是我的话,晒死和老死没什么区别。”
  蒋宜周瞪他:“怎么没区别?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烧成一坛子灰,埋进小盒子里,亲人多伤心多痛苦都没办法再见。”
  对他强烈的情绪无动于衷,吾掠表情平静:“早死晚死都会伤心,早点伤心还能早点平复。”
  虽然不知道好端端地,怎么就扯到了生死的大话题上,但这话可算真真切切地戳到蒋宜周的逆鳞了!
  他脸都涨红了,气急败坏地指着吾掠:“你!你怎么能这么无情,一点都不把死活放在心上?如果老天说你不该活着,难道你真的去死?生命多宝贵,你知道一个病人想求生多难吗?”
  吼完之后,他丢下吾掠,大步流星地往前冲。
  冲出一大段路后,又气不过地腾腾腾折返回来,在吾掠面前站定,眼睛通红,凶恶地瞪着他:“你就是个傻子,你什么都不懂。”
  说完,噔噔噔地跑了。
  吾掠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垂下眼睛,继续朝前走。
  第7章
  蒋宜周化身炮仗,一口气崩出一大段距离,蒸腾在身体里的火气才慢慢被晚风吹拂得一点点散去。
  推开院门的时候,原本正摇着尾巴来接的土狗见是他,一时之间站在原地没动,过了一会儿许是听见吾掠的脚步声,这才屁颠屁颠再次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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