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是屏风后面,梳妆台、衣橱和墙壁堆出的一个小角落。
殷木槿还没走近,就察觉到杂乱的呼吸声,大步走过去,果然见到了沈玦。
一个意料之外的样子。
沈玦只穿着一身纯白色的中衣,背靠着墙蜷缩在狭小的角落,头快要埋进肚子里,膝头的两只手不安地扭在一起。
殷木槿看见的是沈玦披散了满背的青丝,他的头发在一个时辰前刚洗净烘干,此刻应该显出毛茸茸的暖意,而不是搭在不算战栗的脊背上,如无根浮萍一般飘荡无。
殷木槿是下意识的心疼,等反应过来两人目前的关系时,又自嘲地苦笑。
他缓慢蹲下身子。
靠得进了,又发现沈玦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一直绝望地念叨着什么。
“……对,对不起……我,我不想……的,殿下……放,放过……”
乱七八糟,根本听不明白。
殷木槿听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他沉声喊了“沈玦”二字,沈玦整个人一滞,又慢慢的,老旧的牵丝木偶般,抬起头。
一张挂着水痕的潮红的脸,眸子水光淋淋,晶莹的泪水在眼底不断汇聚、滚动,直到变成一颗圆润的水珠,眼底兜不住了,就断线般一颗颗往下滚,在下巴尖挂上片刻,就浸没入纯白的衣襟里。
第33章 恨才是最明朗的情感
“石头……”
沈玦看见他,迷茫地喃喃,这个人的眼泪最同意让人动容。
殷木槿强忍下为之擦拭的冲动,问:“现在清醒了吗?”
沈玦很慢地点头。
他应该还是难受的,身和心都是,眉心紧蹙,又有点不敢看他。
殷木槿知道这个时候该体贴宽容一点,无论是对他的恩人,对心上人,亦或者是对这段时间还算契合的床伴。
但他做不到。
自重逢以来,只要面对的是沈玦,不论以那种身份,他的心里都叫嚣着毁坏的欲望。
这不正常。
但谁让沈玦承受起来太心甘情愿,以至于像养料一样供养着他心底的野兽,是沈玦纵容的,他必须承受。
殷木槿没有选择把沈玦拉到宽敞处,而是单膝蹲在沈玦的面前,让两人的视线在等高的位置交错,也堵住沈玦唯一的可逃之路。
凌乱的发丝散在额前,有几根被沈玦长翘的睫毛扫到,微微颤动。
有些碍眼,他一抬手,睫毛的颤动就更加明显,人也想往里缩,可惜背后是墙。
殷木槿对沈玦的反应视而不见,他细致地把发丝撩到耳旁,不容置喙地问:“你今日下午,将我看成了谁?”
“……”
沈玦回以长久的沉默。
殷木槿也不催,只格外有耐心地等候,他打量着沈玦过分精致的眉眼,被泪水冲洗过的眼神太明亮,衬得他端着的烛火都黯淡下来。
只是这双眼睛装得不是满心爱意,而是闪躲和胆怯。
太安静了,呼吸即使被刻意压低,依旧清晰可闻。
规律的动静敲击着两人的心神,沈玦慢吞吞抬手,指尖试探着触碰他的侧脸。
“……对不起,我——”
“我说过不想再听道歉,沈玦,你该明白,欺瞒不是什么好选择。”
殷木槿话很坚决,声音里却没多少怒意,过于平静的陈述带来的威压,似乎比恶言恶语还要致命。
殷木槿垂眸,他感受到沈玦的指尖牵着呼吸,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他讥讽地扯了下嘴角,再抬眼,沈玦的目光躲开了。
“没谁……就是杀红眼了,有些神智不清。”
“你自己觉得这理由可信吗?”
沈玦抗拒地皱眉:“这就是事实。”
“好,那我问你,”殷木槿攥住沈玦的手腕,从自己脸上拉下,“不是要杀了我吗,今日殷成业所做之事正顺你意,为什么不顾自己安危要救我?”
“我没想过要杀你……”
沈玦还是这样说。
“那就解释清楚!”
沈玦又变成行尸走肉的模样。
殷木槿甩开沈玦的手,他要把人拽出来,严刑逼供或者喂药折磨,怎样都行,他今天必须听到解释。
沈玦领口扯得歪斜,流畅清晰的锁骨被扒出来,这人的皮肤太白了,再加上脖颈伤口处缠着纯白色的纱布,衬得挂在他脖子上的,粗陋黑线很是显眼突兀。
殷木槿指尖一顿,他不记得沈玦脖子上有挂东西,松开衣襟,转去扯那根突然出现的线条。
不曾想沈玦突然发作,疯了似得死死按住领口:“别!不行不行!”
可沈玦又是重伤又是高烧,游丝般的力气根本阻止不了殷木槿。
线绳扯得毫不费力,系在中间的物件也毫无防备的袒露在烛火前。
是一个通体黑棕色地小巧木葫芦。
殷木槿瞳孔猛然一缩,在意识到这东西的来源之前,手就先于脑子,粗暴得将东西薅到掌心。
“你在哪找到的?”他问,“上官家是吗?就是它让你都记起来的?”
攥紧的掌心传开刺痛,这小葫芦明明通体圆滑,此刻却像是凌迟的刀刃,削得他掌心鲜血淋漓。
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掌,只好把用一只手也抬起,强硬地掰开手心。
错乱的记忆被迫复苏,殷木槿眼前浮现不合时宜的温馨场景,少年沈玦早就发现他在偷偷雕刻,总是凑过来,将还未完全成型的木雕捏到眼前,只睁着一只眼细细打量。
那时檀木还没有经过时间的雕琢,棕色里掺着稳重的紫,是有点沉重的颜色,不太适合张扬明媚的沈玦。
但他太过固执,执意于在沈玦身上留点不一样的痕迹——
和他有关的痕迹。
时过境迁,殷木槿做梦也想不到,这东西会以这种方式回到自己手中。
可惜死物不懂人的挣扎崩溃,它只静静躺在手掌中心最柔软的地方,乖巧到可以称为可爱的地步。
“我说呢,”他自嘲地笑笑,“当年想把这东西烧了,可怎么都找不到,原来是掉到上官家了。”
沈玦眼睛紧追着他的掌心,绝望地哀求:“你都不想要了,就还给我吧。”
“就算我不要,这也不是你的东西,我记得我当年,并没有把他送给你。”
“可是今天是我捡到的,你就当给我做个念想行吗?”
“念想什么呢?少时光景吗?”殷木槿摇头,“我不允许它被赋予这样的意义。”
他指腹勾着绳,把小葫芦悬在烛火之上。
火舌闻到喜爱的气息,疯狂地卷动跃起,舔舐着被风雨摧残多年的木头。
“不要!”沈玦眼中倒映着烛火,崩溃地扑上来,想要拯救从不属于他的东西。
殷木槿眸色暗了暗,他动作比沈玦快很多,没有让沈玦如愿。
“我可以把他给你,送你也行,但你必须回答我一直在问的问题,不然……”
殷木槿捏着木葫芦,拇指在内,抵在上半部分;食指在外,抵着下半部,抗争的力量全传到中间最脆弱的收窄处,只需要稍稍用力,木葫芦便会断成两截。
“最后一次机会,”他继续施压,“我耐心有限,只数三个数。”
“三。”
沈玦抗拒着不张嘴。
“二。”
沈玦改看他,眼睛里装着他看不懂的纠结。
“一……”
正要用力,手臂被滚烫的温度擒住,温度的主人正在哀鸣:“我说我说,你别动它,我会说的,但我的腿好痛,你先让我站起来好吗?”
殷木槿习惯性觉得沈玦在撒娇,可这恃宠而骄的意味来得太不合时宜,或许是真的有苦衷呢?
他总下意识为沈玦开脱。
殷木槿长吸了一口气,把木葫芦重新攥到手里,然后起身,退至窗前。
或许是下人疏忽,窗没有关紧,被夜风吹开,连带着,房中唯一的烛火也被扑灭。
一片死寂的黑。
殷木槿不耐地拧紧眉心。
沈玦就在这个时候开口:“我记得我们那段时间总是争吵,我想夺权争势,想把欺辱过我的,伤害过我的,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你却不然,你顾念我安危,不想我拿命来赌这些身外物,我们谁也不理解谁,总是吵得天翻地覆,用尽世上最狠毒之词。”
沈玦像是在讲一个故事,声音很轻,娓娓道来,引着听者渐渐入戏。
“还记得那次吗?沈昧安的宝贝儿子总是针对我们,我花大价钱让人传消息,引他出来,给他安排了一场大戏,成功请他进牢里尝尝刑讯的苦头,”沈玦讲着讲着就笑了,“可惜计划并不周全,沈昧安察觉端倪,抓了和我们通信的人审问,可他并没有供出我们。”
殷木槿当然记得这件事,沈玦行事莽撞不计后果,就算不给自己留退路,也要让欺辱他的人吃尽苦头。
这样做虽然解气,但也伴随巨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