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苏安一直记得。
所以苏安没去留心自己走了多久,他只知道要一直往前走,提着一口气一直往前走。
“谁担心你?我是担心我自己!”新平公主怒道。
“那也请公主不要担心,我会带着公主出来的,一定会的。”
苏安努力地想说出点好话,可他笨嘴拙舌,想了半天,也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没用的废话。
“一定会的。”
“就算带我出来,你也不能加官进爵,说不定还会没了半条命。”新平公主冷冷道,
“出去以后,你依然只是一个缙云殿的小侍卫,也甘心?”
苏安想告诉公主,自己从没有想这么多。
他只是想做好缙云殿的侍卫,安安分分地做好这一年的千牛卫,然后参军。
但转念一想,也许新平公主不会相信,所以苏安道
“加官进爵自然是好,可是就算没有也没关系,公主这样好,我不忍心公主有任何闪失。”
这次新平公主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新平公主才又别扭又小声道
“我……我哪里好了?”
“公主哪里都好,公主生的很美,温柔,善解人意,公主做的点心虽然形状丑陋,但个别点心味道甚美。
最重要的是,宫里的日子艰难,流言蜚语横行无道,宫人们大都见风使舵,踩高捧低。不少人心存不轨……”
从安阳公主抢布料,到这次的青龙山上香却遭匪徒,苏安虽然看不透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却隐隐知道,新平公主在宫里的日子过得真的艰难。
“可公主依然活下来了,活的很好,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花言巧语”新平公主淡淡道。
苏安头昏昏沉沉,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可早已没了力气。
苏安抬头望月,他总觉得自己离月亮越来越近,应该是快到山顶了。
苏安不自觉松了口气,此时他才觉腹中饥饿,脚下虚浮,眼前阵阵发黑。
苏安登上山顶,见到前方竟然有一条河谷,小溪从山顶发育,越往下水流越大,在月光的照耀下格外显眼,莹光闪烁。
这条小溪多半会汇入河流,山脚下的河流,而河流边一般会有人家。
苏安欣喜之余,脚下又打了一个踉跄。
不好,不该松了这口气的,苏安想。
“放我下来,苏安!”新平公主又开口了。
苏安脑袋昏沉,如果他清醒的话,就能听出新平公主这一句话和上一次的“放我下来”语气完全不同。
上一次是装模作样,故作试探。
这一次听着倒像真为苏安担心。
苏安坚定地摇头,“公主,我没事的,你的脚崴了不要下地。”
苏安习武多年,小时候练功时常崴脚,常常脚腕还肿着,小苏安便急着下地练剑。
向来耐心慈爱的师傅一脸严肃,
“苏安,脚崴了可不是小事,至少一天不能下地负重,否则轻则延长康复时长,重则脚腕变形,骨头错位。”
“我还可以坚持。”苏安心想,自己现在累点没关系。
山路难行,新平公主拖着肿了的脚腕行走,只怕更加重伤势,日后不良于行。
作为新平公主的侍卫,他本就该保护公主,不让公主受伤,如今公主已经受伤了,他怎么能为了讨懒让公主伤势加重?
“苏安,你听话,放我下来。”公主的声音很轻,“放我下来吧,你会轻松很多。
我是个女子,本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日后瘸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身为千牛卫,保全了我的性命,就已经足够了。”
“我真的可以的,我可以背公主下山的”苏安深吸一口气,“只是,公主可以不可以……不要这么说自己。”
第10章 白牡丹
雨停了,苏安的头发几乎干透了,可后背却越来越湿。
他努力忽略这点不适,站在原地缓了缓,拢住公主,顺着河谷开始往下走。
“怎么,嫌我丧气?我是好心好意为你,才让你放我下来。”新平公主冷笑道。
“不是的,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安笨嘴拙舌,话堵在心口说不出。
他又停顿了许久,才想出一番话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花匠名苑,以培育牡丹为生。
苑无意中养出了一株白牡丹,艳丽无双,是花中之王,千金难求。别人都劝那人把白牡丹的枝叶全剪去,只留一支花茎,这样才能把花卖个好价钱。
但那人实在是爱白牡丹如命,竟然不舍得把白牡丹的枝叶多修剪一分,枝叶疯似的长,那人竟还拍手笑道“长得好,再长些!”
“后来呢?”新平公主问道,她笃定地预测道“这种不知轻重的昏人,只怕最后要穷困潦倒。”
苏安叹了口气,在新平公主的催促下才很不情愿地点头,
“牡丹花过气了,人们开始喜欢芙蓉花,苑不知变通,只守着牡丹过活,穷困潦倒,最后饿死在了牡丹花田里,身体也沦为了花肥。”
“夫子说这故事是在教导人们不要玩物丧志。”
说到这,苏安顿了一下
“可我不这么想,对苑来说,牡丹花不是玩物,是朋友。每次枝叶受伤,白牡丹一定也会难过,也会后悔,每次别的花花草远行时,它不能同去,一定也会伤心,所以苑才不忍为了自己私心修剪白牡丹。”
“又在说蠢话了,草木怎会有心?”新平公主似乎对苏安的这一番话嗤之以鼻。
苏安抿了抿嘴,又小声道“草木无心,可人有心呐。公主的日子还很长,往远了说,说不定以后会踏遍桓朝的大好河山,往近了说,脚腕若是伤了,每逢阴雨天骨头都会隐隐作痛,这是长久的折磨,所以公主不要落下病根,一点都不要。”
新平公主没说话。
过了很久,在苏安能见到山脚下几盏豆大的灯火时,新平公主才再次开口道
她以一种很轻很轻,却更为低沉的的声音道
“那么……苏安,你是个好的养花人吗?”
可现在苏安眼里只有不远处的灯火,心潮澎湃,那是山脚下的人家。
他们得救了。
“公主,我们到了,我们真的走到了山脚下,我答应你的……做到了。”
那几盏灯火在苏安眼前打着摆子,他胸中强撑的那口气倏忽不见,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往下坠。
苏安紧咬着牙想再坚持一下,可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萦绕在空气中的血腥气从后面包裹住苏安。
他这才觉得后背剧痛,一低头,后背上的血已经渗至肩头,苏安方才一心咬牙往下走,神经高度紧张下,竟没发现自己方才与盗贼交手时被砍到了后背。
“苏安,我问你话呢!”新平公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样。
此时后知后觉的阵痛顺着苏安的脖颈蔓延上来,痛的苏安压根无法开口说话。
但苏安没心思再想这些了,他的脑中冒出大朵大朵的黑云,意识逐渐开始混沌。
在晕死前,苏安心里只剩下唯一一点思虑:不能摔到身后的新平公主。
所以苏安晕倒地上时,不是猛的摔倒,而是缓缓倒下,以便让新平公主有个缓冲。
在苏安彻底昏死前,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说了三次,怎么一次都没上钩?为什么总怎么傻?”
这声叹息太轻太轻,比之前那声诘问还有更轻。
苏安注定是听不到的。
他此时已经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梦里苏安又回到半山腰,四周郁郁葱葱,蝉鸣声响彻整个山谷,正是盛夏。
苏安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手脚小了一圈,身后背着一只巨大而简陋的竹筐—他梦到自己九岁时的事。
苏安抬头往上看,很容易便见到了山顶——这山远不如青龙山高。
这时候的苏安被家里送到了北方的长宁山,跟着师傅在山顶里练武,每天都要到半山腰捡柴。
苏父苏母叮嘱他道
“苏安,你日后是要做人家男妻的人,在外学武本就不应当,但看你是在想学,才送你来这,切不可让别人知道你的名字,传出去还如何嫁到江家?”
长宁山山顶的师傅姓姜,收了三个弟子,而苏安又排在最末,所以干脆化名姜三。
“姜三,你那几个师兄又让你去地心窍捡柴火啊?”
打猎归来的山民笑着和苏安搭腔。
七岁的苏安点点头,他太瘦小,一点头,身后的筐子没有被他带动一点,就这样重重地压在苏安肩头。
“你那几个师兄也是狠心,你还没筐子高嘞,咋就天天下山拾柴火?”
小苏安腼腆地笑道,“师兄们都是有大本事的人,这种捡柴火的小事,姜三来做就好。”
“嘿,真是个没脾气的。”山民摇了摇头,“快去吧,再晚点,地心窍周围的柴火就全被那帮小崽子们捡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