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走下去,没有人肯怜他,爱他,心疼他。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苦了,难过到他只是想起一点点,都觉得脑海中在发麻,痛叫。
  回忆嘶吼着,将他扯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他被困桎在这段梦境中,一点点深陷进去。
  眼前依然是危机四伏的驯兽场,凶兽还在撕咬着他的血肉。
  熟悉的痛感包裹而来,他浑身无力,爬不起来,像摊烂肉一样躺在那里。
  “谢微远……”
  意识模糊间,他迷蒙喊着。
  侧头望去,那人依旧稳坐高台之上,白衣如雪,视众生如蝼蚁。
  血色粘腻,伴随着席卷而来的痛意。
  他恍然又记起,曾有一年,隆冬飘雪。
  谢微远让他跪在冰天雪地里,前日的鞭痕还未结疤,他浑身又疼又痒,只能无助地磕着头乞求。
  磕得额间鲜血淋漓,伤口溃烂。
  他真的好冷,冷得快要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无论他如何恳求谢微远放过他,那人都只是漠然望着他,一丝怜悯也不肯施舍。
  亦或是又记起他在街角流浪时,与乞儿野狗抢食,捡着富贵人家泼在地上的吃食。
  他抢得伤痕累累,一身狼狈,只听得见周遭的嘲讽讥笑。
  荒谷悬崖,只有他一人坠落其中,受尽嘲笑冷眼,受尽人间百苦,受尽生离死别。
  世间从未有人向他伸手,只有满目风雪伤痕,灌满他这具残破不堪的身躯。
  他在这片黑暗中,望着无尽荒凉,以为再也不会有一缕降临己身的微光。
  直到有人踏碎风雪而来。
  那道身影似雪似幻,飞奔而来,声色发颤,将残缺不堪的他抱在怀中。
  谢微远,是你吗?
  多可笑,一生颠沛流离,尝遍世间百苦。
  到头来,却在这给予他所有苦难的人怀中,感受到唯一的温暖。
  “别怕,不疼了。”
  那人抱着他,轻轻安抚着他。
  谢微远好像在颤抖,他感受到了。
  他在害怕吗,害怕自己死?
  沈云烬指尖触及他湿润的下颌,痴妄道:“师尊,你怎么在抖……”
  “你是不是也很疼啊……”
  明明你也有着那样痛苦的曾经,那般血淋淋的过去。
  其实师尊,你心底也没那么讨厌我的,是吗?
  他靠在那片雪白之中,明明是那么温暖的血,却怎么也暖不了他的师尊。
  谢微远的心好疼,一点一点捶打着他的脉搏,灼烧着他的伤口。
  沈云烬感受到了。
  他凄然一笑,可悲地幻想着,谢微远也在因为他而疼。
  “别说话了,你流了好多血。”那人轻缓的嗓音在他耳边,在他身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黄粱卷为何会给他这样一场梦境。
  谢微远还在颤抖,缓缓一滴泪落下,热意流入他的脖颈,他被那滚烫的泪,激得浑身一颤。
  清冷绝尘的神君。
  那位独属于他的神祇,自九天之上,垂下眸,悲悯地看着他。
  他情不自禁地呢喃着。
  好疼……师尊,你救救我。
  他看着那双泛着泪的眸,钳制住谢微远的臂弯,唇齿都在颤抖。
  血肉被一点点撕开,一旁还不断有妖兽狂啸着撕咬而来。
  谢微远浑身染血,血肉交融,早已分辨不清。
  他听见那人说:“我在,别怕。”
  即便长夜永不破晓,暴雨永无休止,我也在你身边——
  陪你沉沦。
  沈云烬彻底愣住了,他一生都活在风雨之中,衣衫尽湿,狼狈不堪。
  而如今,却偏偏有把让他贪恋的伞。
  他不想有人触及他柔软的内心,于是故意推开那人。
  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既爱着这人垂眸轻叹的模样,又恨他曾经鞭笞践踏的狠绝。
  这一切都是面前人造成的,他有何资格假惺惺地说这些话。
  交杂的苦难回忆闪过,他想要剥离这些情感,他不要……不要这个曾经带给他无尽黑暗的人。
  明明痛是你给的,恨也是你给的,伤痕,苦难这一切都是你给的……
  你还不如让我一直恨着你,讨厌着你。
  他矛盾得心底都在抽痛,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让他既没办法恨谢微远,也没办法堂堂正正地贪恋那一点温情。
  于是他只能不停告诉自己:
  “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我恨你啊,谢微远。”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谢微远怔愣住,他的血肉也被饿狼撕开,满身荆棘,血肉模糊。
  直到此刻才得知他的苦楚,心中绞痛不比身上少分毫。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再也舍不得沈云烬受半分苦,他的心也陪他疼着,疼得感其所感,知其所痛。
  他不敢想,自己缺席的这十多年,沈云烬究竟经历过什么……
  谢微远知道这人厌恶他,可他没办法不去接近他。
  他心有不忍,即便坠落到尘埃里,也想让沈云烬能摆脱那窒息迷蒙的黑暗。
  他手足无措,最后只能紧紧抱着那人疼痛得几近痉挛的身躯,颤抖着,将滞塞在胸腔中的话一字一句咬碎出声:
  “我不是他。”
  他独坐高台,风雪不沾身。
  他垂眸怜抚,血色染白衣。
  你看清楚。
  第41章 藤蔓……
  血泪融化在眼前,眼前人带着暖意的身躯,终究抚化了寒冰。
  他不再是那个高坐云端,冷眼旁观的凌华君。
  他是踏进风雪中,拥他入怀,为他落泪的谢微远。
  “别恨了……”
  “若你愿意,从今往后,我陪你。”
  应声而下,沈云烬缓缓阖上眼,迷蒙的黑暗中,他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眸。
  万年前的神君,端坐在青云之上,雪衣不染纤尘,垂眸俯视着他。
  他怔愣住,这里居然是他的识海深处。
  是神印将他引到此处?
  他只能遥遥看见神君孤寂的身影,仿佛已经寂寥静坐了数万年。
  随后,一道细碎金光落下,如自太虚而来。
  “你是何人?”
  神君并未回答他的问题,淡淡道:“这场梦,你沉溺太久,该醒了。”
  “黄粱卷梦境……是你操控的?”
  神君淡漠道:“是。”
  “你为何这样做?等等……”
  他话音未落,神君却已抬起指尖,雄浑的陵光神力将黄粱卷彻底破开。
  执念彻底消散,眼前景象如潮水般褪去。
  再睁眼时,他们竟然还在洞穴中,眼前有一道篝火在熊熊烧着。
  他和谢微远还抱在一起,眼角的泪痕都未擦干。
  篝火旁散落着些树枝蘑菇和正在晾晒的衣衫,想必是祁昭宴他们已经从玄衣人身上抢走黄粱卷,阻止了玄武神印彻底崩坏。
  也不知那几人去哪了,单独将黄粱卷如此重要的法器单独留在此处。
  谢微远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沈云烬被捂得有些胸闷。
  “师尊,没事了。”
  谢微远这才如梦初醒,注意到两人姿势多不雅观,慌忙松开手,退后几步。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方才……失态了。”
  “嗯,知道了。”
  谢微远别过头,耳尖微红。
  他想起先前说了那么多肉麻的话,此刻不由得有些懊悔。
  怎么看也不是他的风格,怎么就……
  谢微远颤然平复着气息,靠在一旁的石壁前,身前恰好有一株鬼枝藤。
  司千陌说过这鬼枝藤有致幻之效。
  他谨慎往后退了退,以免触碰到那道藤蔓。
  两人在这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谢微远提议道:“我们往入口处找找出路。”
  沈云烬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两人刻意避开一路的鬼枝藤,顺道清除头上盘旋的魔灵。
  洞穴内,不断有悉悉索索的蠕动声,这里妖魅太多,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谨慎前行。
  好在没过多久,远处终于有一道微光。
  “这出口也没变化,你说祁昭宴他们去哪了?”
  “不知道,先走过去看看吧。”
  洞穴内阴森可怖,谢微远眼前忽然窜过一只精怪,他吓得浑身一颤,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沈云烬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笑意:“师尊在我身后吧。”
  谢微远脸色一红,还是顺从走到他身后。
  “咳咳……我来帮你殿后,免得后面有什么危险。”
  “嗯,师尊保护我。”
  说是这么说,但前方的艰难险阻都被沈云烬化解了。
  谢微远总算有机会,斩碎一旁的藤蔓,帮沈云烬分担一二。
  没走几步,眼前忽然爬过一道藤蔓,他正疑惑,“刺啦”一道剑诀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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