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龙骧卫队将坐得近,随口问起:“崔相何不派出数十队,沿河分段找,这样总能快些。”
  “敌在暗处,鹿鸣山中处处密林,极好藏身,咱们人手不够,派普通百姓出来,若遇敌,无异于送死。”
  “但……”那名队将想了一想,“那也比全城共没来得好吧”的话终是没有出口。
  “天实在闷热得厉害,恐怕至迟今夜,这雨也能下下来了。”队将招呼大家继续,“咱们还是快些。”
  “等不到夜里了,最晚下午。”崔述仰头看着满天乌黑,叹了口气。
  队将辨着天色,道:“西边更为阴沉,还隐有雷声,恐怕上游已在下雨了,只是因先前干旱,上游皆拦河蓄水,如今咱们这才看不出异常来。”
  崔述点头。
  待上游蓄水之堤一放,加本地疾雨,水位高涨不过片刻的事,此时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溃堤,满城百姓皆可毁于一旦,还能以一句天灾遮掩。
  众人纷纷收拾好水囊,起身继续沿河往西北排查,刚走出没几步,便听得急切而杂乱的脚步声自密林中传下来,众人停下脚步,将崔述护在后面。
  然而对方人马实是不可小觑,光露面的便足有两百人之众,各个着黑衫戴银饰,有人惊呼一声:“越山族。”
  特地挑选的一名通晓越山族语言的当地百姓上前,与那为首者正面遭遇,边比划边解释,对方却一句不理,目中怒火炯炯,扬手便要挥刀。
  龙骧卫队将怒不可遏,当即一跃上前,将那名百姓护在身后,对方微一抬手,身后的跟随者当即逼上前来,高举手中寒刃。
  崔述指挥众人后退,及至退至岸边,微一扬手,众人得令,纷纷跃入宜令河,沿河遁走。
  崔述脚步刻意慢了一拍,刚退至岸边,便有一人跃至身旁,大刀横于脖颈,微一用力,一条血线洒落下来,溅染在青衫之上。
  那人一言不发,只以刀刃迫他主动往前,待他行至包围圈中,那人收刀,用刀背在他脊上一拍,崔述不由踉跄往前扑了两步,被人拧住双臂,迅疾搜遍全身,才以麻绳反剪了双手。
  众人挟持他沿密林往山上走,往上走了半刻,则转而往西,在林中乱窜了半个时辰,行至一片山势稍缓之地,崔述瞳孔骤缩。
  林中砍树辟出一块稍微宽敞的空地,扎着简易营帐,此刻因天气燥热,营地中人都出来在林间纳凉。
  林下密密麻麻躺满了相同装束的人,一眼扫去,足有千余人,人人脚边躺着长刀,看似闭目假憩,一听得声响,却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
  被这上千双眼同时逼视,任谁都有些招架不住,然而崔述不曾避退,目光逡巡其间,寻觅着目标,却一无所获。
  两名壮汉将他绑至树上,与方才在此处休憩的人换了班,自去吃饭休息。
  在密林中穿梭了许久,实在是有些乏累,崔述微微闭眼,养神静待。
  这些人显然暂时没有杀他的意思,目前并无性命之忧。
  既然如此,这些人的首领,便如他所料,还欲见一见他。
  但或许是得到过吩咐,众人并不靠近他,甚至还离他隔得有些远,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闭目许久,才终于听到一个较为沉重的脚步声走至近前,或者说,是一脚轻一脚重的声音。
  崔述睁开眼来,见着一个越山族装束的男子缓步走来,脸上以颜料绘着木魅山魈图案,粗看狰狞,细看还能辨出些许五官。
  猜想得到证实,崔述微垂眼帘,极轻地摇了下头。
  郑守谦走至近前,取出他口中的布团。
  崔述极轻地叹了一声:“致仁。”
  郑守谦嘲讽一笑:“崔相日理万机,难得还能记得我等贱民。”
  下一刻,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崔述腰腹间。
  崔述闷哼一声,面色瞬间变得煞白,双唇微张着,似已无力合上。
  那匕首又深进了三分,几乎是没柄而入。
  崔述眉目皆拧在一处,身子微微蜷曲,却被绳索拦腰截住,连蜷缩作一团都做不到。
  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衣袍,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崔述强忍剧痛,声音已低得要凑得极近才能听清:“在此地伤我至此,应是不打算带我再往前走了,决堤口在哪?”
  匕首上的力道松了三分,郑守谦笑道:“你果然还是反应很快,稍露一点破绽给你,你便能如此快地找上门来。”
  “确实,此地可见溃堤惨象。”郑守谦上前,亲自动手,再搜了一遍身,将他袖间常年别着的那枚银针扔远,“我会让你亲眼瞧瞧的。”
  匕首拔出,鲜血飞溅,有两滴溅至脸上,郑守谦随手一抹,招呼人给崔述止血。
  虽刻意避开要害,但伤口极深,崔述脱了力,闭眼任人摆弄包扎。
  混杂着血腥味的草药味弥散开来,伤口处钻心的疼,血流的速度却慢了下来,崔述强逼着自个儿睁开眼,试图透过密林去看宜令河,然而他这个角度却半分也窥不见。
  “你为何不现在炸堤?先前不炸是顾忌着不能留给我任何修补的时机,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为何还不动手?待子扬率龙骧卫找到地方,你要炸还得付出些代价。”
  听到王举的名字,郑守谦默了少顷,旋即又笑起来:“现在行事,你二哥和他还在城内,还能精准转移,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我有足够的人马,有一击即中的实力,不必抢这个先机。他那点儿兵……他既择你弃我,便一同留在绥宁陪你长眠也好。”
  郑守谦哂笑道:“安心待着吧,身陷敌营,筹谋也无益。点燃引线的时候,我会让你去看的,不必心急。”
  崔述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刻意引我出城不就是为了了你我私怨吗?我既已来了,性命皆在你手,何不放过一县百姓?”
  “那怎么够呢?你一人死于我手,落在青简上,反倒是以身殉道,力阻贼人淹城,多么光风霁月的一笔,你觉得我能甘心么?”
  “毁我身后名有那么重要么?”崔述微微摇头,“那是四万条命,于心何忍?你我之间,必至如此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郑守谦倏地笑起来,脸上的山魈跟着狰狞起来:“你当日设计我时,又于心何忍?”
  他指着自个儿那条跛腿:“庭杖之辱,日日不敢忘,夜夜思之,欲啖你血而后快。”
  “当日也未想到先帝会启庭杖之刑。但我也不算对不住你,视百姓于无物,为争功谎报赈灾成效,致流民遍野,无论什么后果,都是你应得的。”
  “真是浩然正气。”郑守谦上前一步,几乎要贴近他的鼻尖,山魈面愈发狰狞可怖,“你写下那份参劾折子的时候,可曾念过半分你我二人近二十年之情谊?”
  “政见之分,立场相异,并无什么紧要,不过是各走各路,看谁能走到最后而已。但你已失本心,为争权夺利罔顾百姓,不宜再留在朝堂,罢官是你最好的归宿。”
  崔述只觉荒唐:“况且,你当日以税案构陷我时,派道全来刺杀我时,又何曾念及过一分昔时情谊?”
  郑守谦面色寥落,没有接话。
  静默半晌,忽又爆发道:“我与你不一样,虽自幼相识,但你崔家到底勉强算是根基深厚,你爹稍稍为你打点,你便能一路畅通无阻迁至高位,可我呢?
  “父亲于仕途上帮不了我多少,我只能靠投靠明主博一个向上爬的机会,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若能登大宝,必会将我起复,却生生被你们这帮窃贼逼至绝路,横死禁邸。”
  崔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痛惜:“你竟变成了这样。当年你因察觉我暗中投了今上,设计令我罢官出京,同我道,你只是不想与我为敌,不想见我二人正面交锋那一日。因你不曾向先太子告密,未曾牵连崔家,我姑且信你一信,但后来见道全奉你之命来杀我,才知你虽也念几分旧时谊,不曾毁我家人,但一开始便不只是要逐我出京,而是奔着要杀我而来的。”
  “可有一事当告诉你,那时今上已然冒头,手下可信可靠之人皆被先太子盯得紧,章王府旧事,你道是谁做的?借你所谋,脱离玉京,远离诸多眼线,前往沧州,未曾被察觉分毫。”
  郑守谦双目睁大,死死瞪着他。
  “你若不为此事,章王还好端端的,先帝也不能放心将宝印交于今上。”崔述讽刺一笑,“你之明主,实则毁于你之阴私。”
  用尽全力的一拳击在腹部,先前才止住血的伤口又汨汨往外流着血。
  崔述痛极,然而怜惜的目光仍旧轻轻落在他脸上。
  手下捧着草药上前,郑守谦以越山族土语斥道:“别管他!””以你之谋算,肯定不会只寄望于圣上闻讯后因震怒杀我,定然会谋划若我若亲自前来,又要如何针对我。”崔述便又笑了一下,“这不全是越山族吧?你毁越神祠,挑唆越山族人将仇恨记在我头上,但越山族战力并不算太强,你从去岁便来此布局,不可能仅靠他们,定然还有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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