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是。”崔述再应。
见他态度恭顺,挑不出错处,章容止住话头,不再出声。
司檀会意,执礼册上前宣赏:“太子少师崔述,着赏金带一条、青玉笔山一架、松烟墨二匣。”
除新人外,竟是今日赏赐第一等。
崔述正欲起身谢恩,司檀接道:“另赏蜜煎一盒。”
剔红攒盒呈上,内盛糖渍青梅、蜜渍金橘、梅苏丸各色果脯。
崔述微微诧异地看向章容,章容平视前方,只当没感知到这道目光。
“谢娘娘恩典。”崔述压下疑惑,谢恩出去。
席间已得知此消息,又有些官员前来道贺,崔述礼貌应酬,面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
一番赏赐热热闹闹地颁下来,章容深感倦乏,却仍是多坐了片刻,给足了她这个并不亲近的姑母面子,才起驾回宫。
凤辇到景和宫时,齐应正在殿中看折子。
瞧见她面含愠怒地进来,不由揶揄道:“是哪位大能人敢把阿姊气成这样?与我说来,我当即便下旨申饬。”
章容轻嗤:“只怕陛下舍不得。”
齐应面色渐凝,眉间皱得厉害:“述安仍心存芥蒂,不肯回来?”
“说是快了。”章容没好气道,“架子倒比我都大,陛下眼巴巴地扯了由头派我去厚赏安抚,人家未必领情。怕是要陛下三请三顾,才肯回来了。只可惜殿下的功课被耽误了,那些侍讲官也不乏才学,传道授业上却有些古板,延儿近来兴致缺缺,少有进益。”
“阿姊消气。”齐应无奈道,“这事上的确是我对不住他,他心里若不痛快,我也没甚么话好说。”
“说是这般说,但为人臣子,荣辱皆在君上一念间,岂可对君上拿乔?我瞧他还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齐应不禁一笑。
章容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这话说得奇怪,嗔道:“措辞不妥,但我瞧着倒真是这个理。”说着不由笑了一下,“我多赏了他一盒蜜煎。”
“哦?”齐应饶有兴味地看过来。
“只加了一分糖。”章容语气平平,一本正经地说,“这驴脾气,叫他回家吃酸果子去罢。”
齐应“噗”地一笑:“阿姊这脾气倒更胜一筹。”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眷恋地嗅了嗅她发间馨香,齐应温声道:“述安与其他臣工到底不同,阿姊莫要恼他,凡有照面,替我多多礼遇,可好?”
温柔嗓音自头顶传来,章容瞧着溶溶夜色,应道:“我虽有几分恼他如此行事,但到底还是敬他重他,陛下大可放心,不必怕我给你的心尖人难堪。”
惹得齐应又是一笑。
-
夜色愈发沉了。
蕴真身着喜服,端坐在榻边,安静地等着。
果脯糕点尝了不少,但酸与甜穿肠而过,皆进不了心间。
满堂喜烛燃着,衬得屋内诡异的凄清。
门被轻轻推开,酒气先一步飘进来些许,官靴踏地声停在外间,随即侍女奉上巾栉,水滴碰壁声轻轻传来,而后水声哗啦,似在清洗。
半盏茶功夫过去,薛向绕过屏风,进得里间,目光落在榻边端坐的新妇上。
这是上次茶楼隔着笠帽远观一眼后,他头一回见着自个儿的妻子。
崔氏女容貌娇妍,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看过来的一双眼里,含怨存嗔,终又归于寂然。
薛向迈步走向榻边,低头睨着她满头珠翠未能压弯的脖颈。
身材魁梧的男人停在身侧,并不浓重的酒气混着经年养成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蕴真微微垂眼,皮肤上悄无声息地冒出一层小疙瘩。
而后,薛向弯下了素来挺直的腰板,单膝半跪在她跟前,伸手来触她的喜鞋。
蕴真下意识地将脚往后一缩。
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紧紧钳住。
脚腕上的痛意顺着下肢传上来,蕴真试图挣脱,却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先前的慌乱已被愠怒替代,她垂眼去盯他,语气尖锐:“你想做什么?”
竹影松心又惊又惧,欲上前阻止,然而才刚动一步,薛向已微微侧头,递过来一个威严不容驳斥的眼神,只得生生住了脚。
薛向这才转头,手上微动,替她将那双精致秀美的嵌珠云锦喜鞋褪了下来。
竹影松心胸肺间猝然一松,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薛府仆妇形色各异。
蕴真却是又惊且恼,赤足坐在榻边,愤怒地瞪着他。
薛向往后一伸手,薛府仆妇奉上一双宽松的平头履,薛向接过,替蕴真一只只穿好,然后才说:“夜已深了,累了一整日,夫人早些歇息吧。”
蕴真满腹怒气委屈犹如打在棉花上,顷刻间散了一地。
薛向起身走向外间,行将转过屏风的时候,被身后一声含颤的声音唤住:“薛明劭。”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来,嘴角含着一抹玩味的笑,似是对她如此唤他感到新奇。
崔蕴真站起身来,被繁复厚重的喜服一衬,身量似也被压低了些,瞧着比上次茶楼里矮了少许。
“我有话和你说。”
薛向回身,行至窗沿下,随意掀袍一坐:“恭请赐教。”
蕴真缓步行至他身前,目光垂落在他脸上。
其实是极英气的一张脸,然而与三哥的那种好看并不相同,少三分温和,添七分刚硬,经年累月官场浸淫,硬朗有余,不怒而自威。
然而蕴真并未被皮相蛊惑,冷硬道:“你执意娶我,到底是为着什么?当日不说尚且没关系,但如今亲事已定,我已为局中人,总该告诉我了。”
薛向懒散地掀起眼皮,笑着看她,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从今日起,你是永定侯府长媳,府中所有人都不会慢待你,将对你恭敬相待,你亦不必分心事舅姑,忙庶务,仍旧可以过你出阁前的惬意日子,并不会有太大区别。”
想了想,薛向又接道:“在你心甘情愿同我做夫妻之前,我亦不会强人所难,你大可放心。”
想要的答案仍未得到,然而这番话却令蕴真一时头脑有些晕乎乎。
“多问无益,你如此追问,一定要探知真相,无非是觉得我在利用你,或者利用崔家。”
薛向促狭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就这样认为。但没关系,永定侯府非一无是处,我应当也不是毫无价值,你也可以利用我,利用薛家。”
第60章
◎云雾那端,好端端地站着一个他。◎
四月末,户部新例上行下效,成效初显,凭借出卖盐引、茶引所得的课银,地方财政压力为之一减,诸如赈济、河工等事,渐有余力自足,流民减少,而农织器具亦有所改良。
似是为着当日应承中宫的那句“快好了”,崔述也终于“病愈”,回到明德殿任教。
因无其他差事在身,崔述将值房一并搬至了明德殿偏殿,不问朝政,潜心为东宫更定课程,并新增了两门亲授之课。
于他过往履历而言,教职一事本不算得大事,但他极为认真,不以事微而慢,慎小敬微,系统规划了接下来三年里的学程,并着手按齐延现今的水平编纂新教本。
齐延如重获明珠,课上一反前几月的倦怠之态,课下亦常刻苦治学。
齐应考查功课时,亦觉齐延颇有进益,将一应时令贡品连赏了崔述几回。
周缨入景和宫做事已一年有余,因齐延对她常有赞誉,章容亦觉她做事可靠,断断续续给了不少赏赐,更因她常来往永遇门,赐了她宫中自由行走的腰牌,如今自由许多。
齐延日常起居近身照顾一应事宜由温瑜负责,她只管侍读一事,偶也帮忙近身伺候,两人各司其职,倒也融洽。
如今崔述回来任教,课程与先前翰林们的编排大有不同,周缨时常受命来领新教本,见面比先时倒要更多些。
偶尔,她也趁夜间沈思宁便利时,借得厨具,学着做些吃食,翌日午间拿到明德殿给崔述尝尝。
朝夕相对,崔述偶尔回得迟,她亦留下伴上片刻。
明德殿中灯烛常燃,书简之上,留下她偶尔恍神的投影。
那应是她闲暇时,回想起那日蕴真同她说的话,思考起了何为蕴真所说的憾,又如何才能拨开云雾见己心。
然而她到底没有思考出答案,只是觉得眼下的日子已经足够安宁惬意,倘若能长久下去,至少便算不得憾了。
榴花正盛的时节,崔述有日得闲,借着灯烛,草草勾就一幅榴花图。
碧瓦朱墙,榴花吐艳,仕女仰头轻触枝叶,那榴花似簪在发边,灼灼欲燃。
周缨瞧了许久,眼也未眨。
崔述道:“既喜欢便拿回去罢,随手之作,无甚要紧。”
周缨笑着揶揄:“也好,谢崔少师相赠,可免竹纸成灰之苦。”
崔述便执着笔含笑看她,看得连灯油都燃慢了些许。
这样清平恬淡的日子持续了接近两月,令周缨都险些以为,他会和她一起,在这明德殿里,安安稳稳地伴着储君和易哥儿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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