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好,那就劳烦周女史了。”
  齐延年幼,虽位尊,但仍客气相待,周缨自然不敢受,正说话间,一阵雅淡的雪松柏子清香从外间传至鼻尖,周缨猛然抬眼,果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然进殿。
  阔别一月多,他似乎比先前憔悴了些许,周身似有风尘之意,入得殿中,齐延起身相迎:“听闻崔少师昨日方从宁州返回,一路辛苦。”
  “殿下久等,此趟差事办得久,拖累了殿下的功课,还望恕罪。”
  两人寒暄一番,齐延受过君礼,再向崔述行师礼,而后崔述才将一本线装成册的书籍交给周缨,命其展书。
  “按先前议定的规程,四书经义由诸侍讲学士为殿下讲授,臣只为殿下授实录一门课。实录所载,帝命、政事、赏罚、灾祥,巨细靡遗。
  “殿下今习先朝诏令奏对,明辨刑赏之度,洞悉征伐之略,以鉴兴衰之由,察得失之故,正储贰之本,立治国之基。殿下治学,当以我朝《太祖实录》为始,以观前代之兴替,明当世之枢机。”
  齐延年方九岁,本还不到读实录的年纪,周缨快速阅过手中书简,方知崔述提前下了不少功夫,摘取之段多选自浅显易懂的《训诫》《圣谕》篇,并不过分晦涩,况齐延早慧,若用心研读,亦能明理。
  今日所讲乃太祖开国之初的旧事,年已久远,然齐延听得极认真,周缨此前虽也读史,却未系统习过本朝实录,遂将全副心思放在听讲记录上,比齐延还要全神贯注上几分,全然不曾多看故人一眼。
  窗外风拂枝叶,明德殿内寒意日盛,周缨手微微发僵,写字不大灵活,偶然留意到一道落在书简上的目光,她低头觑了眼自个儿这依旧长进不大的字,讪讪抬眼去瞧大案后的崔述。
  那人却已收回视线,温声命人将她近前的这扇窗关严实,而后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讲,声线醇和,仿若春日午后,溪流潺潺。
  周缨一时有些神思恍惚,眼神虚虚落在瓶中那枝绿萼梅上。
  那枝绿萼梅正轻柔地舒展着枝叶,直将清冷幽淡的香气送至鼻尖,令她思绪飘远。
  再回神时,已见崔述轻阖书页,同齐延道:“日后此课,每三日进一讲,殿下若有想听的内容,也可派人知会臣,臣好提前准备。殿下聪慧,若勤思勉学,不日当有大成。”
  二人告过别,齐延请崔述先行一步,自个儿仍端坐于书案后凝神细思。
  周缨候在一侧,半晌过后,方听他问:“方才崔少师所授武清侯之案例,我有些不懂,劳周女史将笔记借我一阅。”
  周缨将书页翻至该处,上载“帝忧其劳,著解武清侯提督京营禁军戎政,授金紫光禄大夫。”
  她批注的是:“帝外示优容,实内惮其势,乃收其营务,改授散职,以杜专擅之渐。”
  齐延阅过,叹道:“制权臣以安社稷,实历代之难事也。”
  又将周缨今日所著一一细阅过,赞道:“周女史今日之批注较前些时日又更为精炼,然不失详实。”遂又与周缨探讨了几道诏令,不觉间日已西沉。
  殿中光线晦暗,已在屏风后侍立良久的祝淮正要唤宫人上前掌灯,却被章容抬手止住。
  二人移至偏殿,章容问道:“这展书官是何身份?”
  章容入主景和宫后,命女官谒君与中宫皆称臣。
  祝淮按制回道:“是尚仪局本次新擢入宫的女史,臣见她还算伶俐,又出身普通,好学勤勉,做事也格外仔细,适宜此职,故调其来此。”
  “这些时日的记注我都看了,确实还算用心。”章容略想了一想,又说,“殿下善思讷言,今日却见殿下愿意多同她交谈几句,多留至此时辰,很是难得。我倒想着,如此敏学好思之人,又新入宫,想来还算干净,若尚仪局中暂无要事非她不可,可令她专事侍读一职,随侍殿下左右,日后殿下开府,亦可随迁至东宫六尚。”
  旧人新人中挑选良久,方选出这么一个伶俐人,果然令皇后满意。
  虽若日后随迁东宫,尚仪局便会失去一个可塑之材,有些可惜,但若周缨将来能在东中二宫跟前站稳脚跟,未必不会感念她今日知遇之恩。
  况是皇后金口玉言,祝淮思虑须臾,恭敬回道:“能得娘娘青眼,自是她的造化。臣自当安排好一应事宜,好叫她全心全意为殿下侍读。”
  章容满意颔首,起身沿着宫道往回走,无意间瞥见一道挺如修竹的身形正在石径旁踟蹰,眼神微凝。
  祝淮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过,轻咳一声提醒。
  崔述闻声转过身来,拱手道礼:“娘娘千秋。”
  “日已暮,崔少师何故滞留此处?”章容温和发问。
  “方才为殿下授课毕,行至此处,思及有一遗漏之处,正在思量。”
  “祝尚仪,你先退下。”章容秉退尚仪局女官,只留贴身侍从在侧,自行返回偏殿落座。
  景和宫掌事女官司檀恭请崔述:“请崔少师入殿。”
  百官非奉诏不得谒中宫,但崔述迟疑片刻,仍是听令入内,得赐座,章容隔帘细看他半晌,长叹一口气,缓缓道:“以往在潜邸时,还时不时能与崔少师见上一面,如今却已许久不见了。若非今日来视察殿下功课,恐还无缘与崔少师碰面。”
  崔述恭谨道:“封后大典之时,臣曾仰瞻娘娘懿范。”
  “百官朝贺,算不得什么会面。”章容轻嗤,“说起来,上回与崔少师见面,应还是两年前。彼时少师尚任刑部右侍郎,夜访潜邸,与圣上彻夜长谈,那夜我曾与崔少师有过一面之缘。”
  崔述称是。
  章容声音陡厉:“敢问那夜,崔少师与圣上所谋何事?”
  见他沉默,兀自接道:“提前窥破郑守谦欲设计陷害之阴私,遂将计就计以身入局,因税案获罪流放,圣上则暗中助力让你流往郢县,此地位居明州东端,距沧州不过数百里,途中借假死金蝉脱壳潜往沧州,秘密收集章王府罪证,回京之后设法呈交先皇,先帝大怒,褫夺我父封号,贬为庶人,永世监禁,子孙后世永夺恩荫,我猜错否?”
  满室静谧,落针可闻,上首投来的目光如同芒刺,令人坐立难安。
  片刻过后,崔述坦然承认:“确实如此。”
  “国朝饱受外戚与权宦之祸,况圣上与娘娘本就是中表之亲,关系匪浅,又兼伉俪情深,圣上多年未曾纳妾,更无其余子嗣,若圣上登大宝,外戚势大恐无法避免。彼时圣上已威望日盛,渐有扭转局势之能,独章王府根基深厚,令先皇忌惮,此实乃无奈之举,万望娘娘恕罪。”崔述再拜。
  章容沉默须臾,声音已恢复了素日的平和:“我知道了。”
  崔述避至殿外,待章容先一步携齐延摆驾回景和宫,才于众宫人中锁定了那道倩影。
  周缨心里惦记着去替齐延摘绿萼梅,未曾留意到小径旁还有一人,崔述只好出声唤住她:“周缨。”
  周缨往石径偏僻处看去,见是他,忙退避至暗处,方讶异道:“怎么了?”
  崔述迟疑,半晌没出声。
  “有事找我?”周缨越发狐疑。
  反复翕唇几次,却不是问宫中遭遇,而是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周缨双眼微微瞪大,疑惑道:“为何这般说?”
  “你虽托束关给我留了句口信,但若非心中有怨,临行前赠礼于家中众人,缘何独独避我?”
  周缨微张双唇,讶色更甚。
  崔述仍旧犹疑,慢吞吞将思虑了近两月的疑惑说来:“是不是我母亲对你说了什么,惹得你心生不快了?”
  原是这般,想是当日韦湘那番未曾明说的要她留下与他做侍妾的说辞,他亦曾有过耳闻,或者说本就知情。
  见她不答,崔述越发笃定心中所想:“我母亲所言,绝非鄙薄于你,我亦并无半分看轻你之意,还望你不要介怀。”
  “先前想着,你若进宫,数年之内应无再见之可能,不必多加解释,今既缘分未断,自当为己辨白一番。”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梅花簪:“你与蕴真年岁相仿,我自来将你与蕴真同视为妹妹。此簪制式与蕴真及笄时家中所备相仿,倘你不嫌弃,我既虚长你些年岁,便以兄长身份赠你此簪,以补昔年笄礼缺失无人赠簪之憾如何?”
  周缨低头去看,确与蕴真笄礼上那支成色相似,其上纂刻小字则不同——凌霜傲雪,不惧岁寒。
  她抬眸瞧他,见他神色认真极了,遂掌心朝上,双手接过这支贵重的梅花簪,冲他莞尔一笑:“好。既如此,谢崔少师赠簪。”
  第42章
  ◎并非蕴真素爱的那款蔷薇香。◎
  那株花期偏早的绿萼梅距明德殿不远,周缨别过崔述后,摘取开得正盛的两枝到景和宫复命。
  方行至宫外,便见明黄轿辇稳稳当当停于阶前,威严天子自辇上起身,宫前肃穆跪了一片,周缨忙跟着伏拜下去,听得大监一声平平的“起”,尔后绣着海水江崖纹的明黄衣摆一闪而过,进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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