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隔着暮色,影影绰绰地看出,后山有微弱的火光沿着小道逼近。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火光复又沿着山路向西返回,不见了踪影。
  周缨拿背篓装了几块特意在灶中烘烤过的干柴,背上往后山走去。
  此地地势特殊,她家独门独院地隐在崖后,若非熟悉地势,或者仔细查探,很难发现此处有户人家,更何况她还刻意用枯枝残雪掩埋了唯一一条小道,方才又熄了灯火,官差短时间内自然寻不过来。
  而那座石穴,她已隐蔽得足够完美,加之天色暗淡视物困难,若非意外,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快到崔述藏身的石穴时,黑豆支着耳朵听了半刻,没听见异动,才跃开一步带路。
  周缨跟着它走出崖后,举目望去,四野无人,然而周遭乱糟糟的一切都彰示着,确有人来寻过了。
  周缨走至她伪造的坠崖处,那里果然有一圈密密麻麻的脚印。
  仔细辨认过脚印后,周缨判断出来人实际只有两个,只是长时间停留盘查导致足迹凌乱,应该只是日间所见的那两人,并无人相帮。两人力量有限,她心中巨石坠下不少,但仍旧警惕地使唤黑豆去周边确认是否还有生人在侧。
  黑豆今日被拘束了一阵子,这会子正是撒野的时候,四处奔来跑去,足足绕着方圆一里地跑了一圈。
  见它没有异动,周缨知那两名官差已经走远,彻底放松下来,走至洞穴口,用木棍将上头的积雪扫下来,然后在石板上叩了三声,凑近说:“是我。”
  石板被撬开,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周缨探身将人扶出来,用先前那件袄子垫地,扶着他靠坐在崖石上。
  “你左腿不能走动,是摔坏了还是冻的?”
  崔述迟疑片刻,老实道:“身已冻僵,判断不出。”
  周缨早有所料,取出背篓里特意带来的柴禾,利落引燃。
  干柴遇火燃得极快,不多时火苗便蹿起来半人高。周缨将先前留给他的水囊拾起,发觉轻了许多,便将新带来的水囊递过去,崔述左手接过,放在怀中固定好,再用左手去拔木塞。
  见他两次尝试都没能成功,确认他右手确实受了伤,周缨探手过去帮他拔掉,怪道:“先前那一壶都能打开,怎么现在又不行了?”
  崔述仰头慢慢喝了两口,等喉间不适微有缓解,才说:“方才藏身时间久,蓄了不少力,故能勉强一试,现下已消耗殆尽。”
  周缨不疑有他,等他喝够,收好水囊,将柴禾架得更高,好让火烧得更旺。
  借着火光,她认真端量了他一眼。
  他脸上不知何时又添了一道新伤,侧颊上隐隐渗出的血珠无声坠入雪地,染出一小簇红雪。
  明明满脸是伤,狼狈而落魄,然而侧脸线条冷峻,鼻英而挺,双眸黝黑,眼神沉静幽邃,双唇干到皴裂,泛着淡淡的血色,衬着颊上凌乱的划痕,又平添三分月落青瓦的寂寥。
  周缨形容不出来,她生长在这块巨石的背后,最远没有走出过这块崖石的方圆百里地,拿粟麦蚕丝木炭去镇上换钱时见过形形色色的买主与过客,但独独没有他这样的。
  这探询的眼神过于赤|裸,崔述有所察觉,隔着火苗看过来。
  周缨坦率地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避让。
  “你犯了什么事?”
  崔述抬眸看她一眼,又安静地垂下眼帘,没有作答。
  体温逐渐恢复,僵硬之感减退,他试着活动四肢。运气还算不错,厚重绵软的积雪卸掉了大半坠崖的力,左腿应是撞上了崖上巨木,现下已经骨折,右手也伤得重,但万幸还有一手一腿只是皮肉伤,不至于完全成个废人。
  周缨平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他腕间。
  “故意还是意外?”
  崔述想了一想,知她说的是坠崖的事,实诚道:“故意。”
  周缨也不意外,只说:“那你胆子挺大,运气不好一点,流放就变成丢命了。”
  “嗯。要犯嘛,本当处以绞刑的大罪,侥幸判了轻刑,后路如何尚不可知,还不如赌上一赌,何况我观察过地形和树木再‘失足’的,除非天意如此,否则不致丧命。”他说这话时语气过分平静,似寒月泻下的凉辉。
  这话怪异,引得周缨多看了他两眼,再问了一遍:“你犯了什么罪?”
  崔述没出声。
  两度发问没能得到答案,周缨也不勉强,自行结束了这个话题,看了眼天色,转问道:“现下好点了吗?我搀着你的话,能走多远?”
  “小半个时辰应当能坚持。”
  “好。我扶你,你忍着些痛。”
  周缨让他靠近火堆再暖暖,自个儿用石板重新封了洞穴,弯腰捧雪抹掉人迹。
  “今日多谢姑娘。”
  温和醇厚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掌心的雪被体温融化些许,湿漉漉的,凉凉的。
  第3章
  ◎脏秽未除,不敢慢怠姑娘之物。◎
  周缨转头看他一眼,莫名笑了下:“道谢倒不必,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东西就成。”
  过于唯利是图的一句话,却不叫人反感。
  崔述沉默地注视着她的动作。
  周缨捧雪灭了火,将未燃尽的柴禾捡到背篓中,拿木棍将黑色的残烬推至崖下,抹掉人迹,将背篓背好,单手拿着袄子,扶着崔述往回走。
  雪地湿滑难行,这段路本就崎岖,带着一个身量比她高大许多的累赘,周缨走得颇为吃力,好在镇日忙于农活,力气尚可,不至于束手无策。
  黑豆在前引路,避免他俩因雪踩空,即便如此,两人还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院门口。
  “小心点,别让我阿娘听到动静。”
  周缨扶着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院中,进到自己屋里,点燃灯烛,指着那张木床道:“你先坐会儿,我去打些水过来。”
  等她带上门出去,崔述环视了这房间一周。极为狭小的一间屋子,除了一张简陋的架子床和一个矮小的木柜,再无他物,过道也狭窄得仅能容一人通过。
  除了这张床,他似乎确实无处可以安身。
  短暂烤火带来的温暖逐渐消散,冷气顺着四肢上涌,周身再度麻痹,力气不支,他扶墙靠坐下来。
  周缨回到灶间,打来一盆热水。
  听见动静,崔述将沉重的眼皮翕开一条缝。
  周缨被他搁在过道上的长腿一绊,手中的木盆差点摔出去,勉强用身子撑住柜角才不至于跌倒,恼怒地回头瞪他一眼,却瞧见他靠墙坐着,唇色乌僵发紫。
  她怔了下,赶紧捉过他的手放进盆中浸着,又去搬了把凳子过来,将他扶起靠坐在墙上。
  见他动作困难,她蹲身替他脱鞋。
  他脚上所穿的是一双略大的单薄麻鞋,应为牢狱中统一发放。冬日里这种鞋本就无法御寒,何况他脚上这双还已经被石块和树枝划出了十来个小破洞。
  崔述迷糊间推拒:“不必。”
  “你自己能行?”周缨抬头看他一眼,不待他说话,手上微一用力,强行将鞋脱下,触到里头质地上佳的罗袜,不动声色地将其脱下,将他冻到青紫的脚放进盆中浸没。
  过了片刻,崔述才觉得僵硬之感缓缓褪了下去,脚上有了知觉,人也慢慢缓了过来,同她道谢。
  “冷成这样,也不知道上床先用被子焐着么?”周缨乜他一眼,语气比平常硬上三分。
  然而崔述此话说得极认真:
  “脏秽未除,不敢慢怠姑娘之物。”
  周缨心头莫名一跳:“你是读书人吧?”不待他回答,又道,“早就想同你说了,别同我酸来酸去的,害我连听带猜的,累得慌。”
  她直起身,避免和他对视,回灶间再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将帕子递给他:“擦洗一下,上去焐着。”
  “多谢。”
  周缨斜靠在柜角上,见他正低垂着眼,趁机借着晦暗的烛光观察他。
  他做事很是慢条斯理,并不因生人在侧而不自在,先单手慢慢束好发,再拿帕子细细擦拭脸上的伤,指腹触到结痂的地方,便用帕子焐上一小会儿,再擦拭掉血渍。
  周缨看了一阵,打开柜门翻拣出一双新的千层底布鞋,放至地上:“肯定不合脚,勉强趿着走吧,总比湿的强。”
  崔述看过去,这双鞋确实小上不少,但村野妇人并未裹足,还算勉强能穿,于是点了点头:“多谢。”
  对他的客套,周缨已见怪不怪,并未接话。
  她的注意力被他腕间不时作响的镣铐所吸引,略想了想,从柜中翻出一把剪刀递给他:“衣裳都湿透了,剪了吧。”
  崔述依言接过剪刀,将外衫的右边袖子剪开,停下了动作。
  周缨会意,站至他左侧,接过剪刀,沿衣物的褶皱剪出一条平整的线,替他将这件脏污的外衣褪下,旋即端来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把中衣烤干再上床焐着,暖和得快些。”说罢端着先前那盆脏水回到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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