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南枝看向陈涿,心底泛起忧虑,生怕他见着此景,愈发郁结。
  陈涿却早已恢复如常,神色轻淡,眼睫轻抬,扫了圈灵堂的陈设,好似那一刻流露出的脆弱只是她的错觉,可南枝却知道他心里沉了块极重的秤砣,压着心口至今没喘过气。
  牵住她的指尖至今仍是冰冷又僵硬。
  陈涿走到棺椁处,指节搭在了那厚重的木盖上,像是刻意防着什么似的,木棺早已钉死了,连点气缝都透不进,他顿了会,终究收回了手,转眸看了眼白文。
  白文立刻会意,递上早已备好的酒壶。
  他俯身,倒了两杯,垂目道:“这些年你活在宫里,尽听些流言蜚语,嘲弄你身子孱弱,难堪大任,没曾想至死却主动认下了这等罪名,外面那些斥你的诗快撰成册了……安心走吧,往后这些流言都会消失。”说着,仰首饮下一杯酒,另一杯被横洒在地。
  南枝上前,转眸就看到他眼尾泛起的一点红,她抿了抿唇,上前轻拉住了他的手。
  一杯辛辣的酒淌过了喉间,总算熨出了点点暖意。
  灵堂外却又响起细碎脚步声。
  南枝下意识转首,除却他们外,还有谁敢在这关头敢来吊唁太子?
  一见,是昭音和颜明砚。
  到底曾是亲人,柔容公主虽与太子交际不深,可也当过后辈看待过,性子一急起来不管不顾,得知消息就打算带着驸马一道过来祭拜。
  驸马左右劝过之后,柔容也反应过来此刻陛下左**人盯着这灵堂,万一心生芥蒂,他们自身也难保。无奈下,柔容便只让昭音两人过来,到底是小辈,情分深些,也说得过去。
  昭音心底是觉太子有点可怜的,当年抱入宫里并非他所愿,如今又这般草草丧了命,连个名都留不下,实有些凄惨。
  她心底沉沉,刚进去却见到了南枝,略微放松了点。
  南枝见到她,也褪去了些郁气,上前迎着她道:“我还以为今日不会有人来了。”
  昭音道:“以往太子对我也算颇有照料,这种时候我怎能不来?”
  两人一道起香,立于香灰中
  陈涿的目光却是慢慢放到了颜明砚身上,眼底闪过点暗芒,缓缓道:“你有意参加明年的春闱?”
  颜明砚没想到他会知晓此事,愣了下,点头道:“嗯,总归将即弱冠,也是得科考立业了。不过以往荒废过多,想来一时难以填补,但已寻了私塾先生。”
  陈涿指骨动了动,袖间酒味飘扬,他垂睫,只思索片刻就道:“你既有意科考,若是愿意,我可暂教你一段时日。”
  颜明砚一时茫然,按说陈涿当年科考一举成了状元,好些人重金重礼求聘他为先生,也没见他有何松动,再且经年来,表兄素来冷淡,几乎没问过他学业一句,今日怎地这般反常?
  但他余光瞥了眼南枝,几乎没犹豫,当即应下道:“表兄能抽空教我,我自是愿意。”
  陈涿微微颔首,面色轻淡,语气却半分缝都不留,毫不留情道:“既知往年荒废过多,就不应再行玩乐,再想填补都来不及了。往后每日辰时前,备好笔墨,按时到陈府。从明日开始。”
  颜明砚面色一僵,嘴角抽动许久才咬牙应下。
  明日?这么着急?
  他心底忽地冒出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兄妹两人没在灵堂处逗留多久,各怀着各的心事上了马车。
  颜明砚轻叹了声,不明怎么三言两句摊上了个这么严苛的先生,他瞥了眼昭音,问道:“你上次说,让母亲瞧瞧父亲胸前的伤,如何了?”
  昭音却是摇了摇头道:“与母亲说了,但还没有结果。”
  到了公主府前,两人下了马车,却是柔容站在府门前,似是在等他们,却又像心不在焉地想着些旁的。
  昭音走到她面前,疑惑道:“母亲,你怎么了?”
  柔容这才回过神,扬起一抹略有些勉强的笑道:“没什么,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回院了。”
  颜明砚打了个哈欠,想着明早的事就困倦不已,先行一步离开了。
  昭音慢了几步,刚准备快点却被柔容拉住了手腕:“昭音,我有事要问你。”
  第101章 教学他只盼望她能倚仗的多些
  颜明砚走后,院中唯余昭音和柔容两人。
  柔容脸色不大好,却仍撑起了一抹勉强的笑道:“昭音,那次南枝和明砚在府中遇到的那黑衣人,是何身形,你还记得吗?”
  昭音心底一凝,斟酌着道:“瞧着和兄长差不多身量,动作敏捷,反应迅速,有点像当初在别苑遇到的面具人,就是绑架母亲和姨母的那位。”
  柔容指节忽地一紧,心底种种猜测得到了验证。
  府中事务她多年不插手,全交由颜屺一人操办,就连院中物件耗费的琐碎活,都被他主动揽下。以往她是觉得颜屺心中感激,当年若不是她答应和颜家结亲,只怕颜家早已被褚党吞没,哪能存活下来。日子过到如今,转首一看才见留了这么多糊涂账。
  颜屺的肩伤她看了,分不出是匕首还是箭伤,可瞧着像新伤。她便暗中查了府中账册,才知每月都有一批以香料为名的货物存放在库房,可到底是什么却没人亲眼瞧过。
  若大胆些,照此推算,当初她听闻京中来了一新鲜又别样的戏班,便是颜屺主动提出宴请的,别苑地处偏僻,还有何人会想到在那行刺?再往前,甚至当初成亲,颜家处境危难,恰巧其子考取状元,又尚未婚娶,这才入了父皇母后的眼。
  越想,她越喘不过来气。
  她只希望是自己疑心太重。
  昭音有点紧张:“母亲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柔容提起神,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庞与年轻时无甚差异,隐隐可见当年风采,她只朝昭音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昭音拧着眉心,终究没忍住问道:“那母亲见到父亲肩上的伤了吗?”
  柔容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和笑道:“傻孩子,你乱想什么呢?你父亲怎可能与这些事扯上关联?我寻你,是有另一件事想问你,如今京中动荡,太子又忽地服毒自尽,母亲心中放心不下,便想着离开京城住上一段时日。”
  昭音满心仍是怀疑,可一时被分出了注意,呆道:“离开京城?”
  柔容点头道:“当初你外祖父临终前,褚党猖獗,忧心我会受到牵连,曾想过将我送出京城,便特赐下了一封地,名为暨郡。可惜此地处于北境,经年苦寒,四处贫瘠,便也一直没有启程。之后不久,新帝便登基了,此事就此搁置。而今正好,母亲想让你先行去到暨郡住上一段时日,也好摸清那地情形。”
  昭音愣了会,才反应过来道:“唯有我一人过去吗?兄长不与我一道?”
  柔容垂目,喃喃道:“他若是要过去,那你便也去不了了。”
  声音极轻,混在呼啸风声中听不真切,引得昭音提高声量,问道:“母亲说什么,我没听清。”
  柔容抬眸,笑着朝她摇了摇头:“我是说让你一人先过去,明砚不是打算准备明年春闱吗?待到春闱过去,他落了榜,我们再一道过去。”
  真相如何,实情如何,她一个字也不想和自己的女儿透露。
  若她的猜想是对的,那这盘棋早已算不清是多少年前开始下的了。所求,她也隐约能猜到些,应就是别苑所提到的遗旨,那道号称将明砚过继给先太子的遗旨,如今太子过世,陛下信重奸佞,所做之事愈发荒唐,棋局应是快要下完了,往后还不知会生出如何乱事。
  及笄前,父皇母后庇佑她多年,甚至临终时仍忧心忡忡,替将她前路打算好了,这才让她做了这么多年无忧无虑的公主,建府设筵,赏花作画,逍遥自在。
  犹然记得懵懂时,母后摸着她的脑袋,温柔地告诉她,每个人都应为自己所承担和所拥有的付出代价,或大或小,却都是过往走出的每步注定好的。身为公主,受百姓之食禄,也应负相应的使命。而她不用和亲,不用牺牲,却安然享乐到了如今。
  *
  冬日的天总是亮得很迟,府邸上下笼了一层薄薄灰雾,唯有檐角挂了几盏微黄灯笼,隐约透出光亮。
  南枝缩在温暖的被褥里,忽觉身旁那暖烘烘的地方瘪下去了,不清醒的脑袋一转,想起今日陈涿要教授颜明砚课业,两人都得在这凄冷的清晨离开温暖的床榻,张着冻僵的爪子翻书提笔,而自己则能偷懒,一直缩到晌午,正巧能用到膳房刚出锅的美味午膳。
  两相对比,她快要忍不住笑出声。
  南枝搭上眼皮,继续去寻梦中的金银财宝和貌美舞女,那窈窕舞女正坐在她的腿上夸赞她是全天下最聪慧机敏的大英雄,非要以身相许,她正推拒呢,忽地身上一凉,那厚实的被褥被揭走了,她全身一僵,朦胧地睁开眼,就见陈涿站在塌前,手心正攥着她温暖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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