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惇仪紧握住匕首,却面露疑惑。
  宦官在身后搭腔道:“都要死了,也就别耽误咱家的功夫了,要说的快些说吧,还得回去早些和陛下复命呢。”
  南枝咬咬牙,朝惇仪眯了眯眼,转而骂道:“你这妇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都沦落到了这地步,有什么不能说的,也好让我在沈大人面前记上一功,你就当临死前做了一桩好事不成吗?”
  惇仪犹疑地顺着她话道:“你竟想用我的命邀功,我……我凭何告诉你?”
  南枝气得转身径直拿起那酒樽,倒进酒杯里又上前想要灌到惇仪口中。
  宦官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种婆媳反目的戏码,没半分阻拦的意思。
  可两个女人争夺间,那酒盏里的酒撒空了,
  南枝骂了声,转身又到了那酒樽旁,赔笑道:“实是抱歉,我真没想到她都要死了,竟都不愿柳给我一条活路,公公若不嫌弃,我可帮公公灌酒,也好泄泄心头恨。我这手上还有一镯子。”说着,她走到宦官身旁,在袖口缓缓找寻着什么。
  宦官仰着下巴,不耐烦道:“你们这些妇人就是记仇,到了生死关头还要闹这一出,若不是咱家心善——”
  还没说完,一方浸满毒酒的湿帕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鸩酒毒性强,一口见效,如今只捂住口鼻,宦官隐隐就有些头晕目眩,四肢麻木,瞪大双眼看向不远处院外那两个侍卫。
  南枝看向状况外的惇仪,压低声道:“母亲!快些!”
  惇仪反应过来,握紧匕首,快速上前,稳准狠地刺入那宦官的胸膛。
  温热的血点溅满了两人面庞。
  宦官抽搐两下,死瞪向他们两人,彻底没了气。
  南枝连忙将宦官随意放下,指尖因紧张有些哆嗦,强忍着拉住惇仪的袖口,快声道:“母亲,等下你就藏在这,我唤那两个侍卫过来,就说你杀了这个宦官,从后窗与人接应跑了。他们肯定会派人去追,到时这里把守的人应会变少,我就下令,让人将府外的棺椁搬进来,您藏进去,等送到城外下葬的时候我再想办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唇瓣翕动着喘气,想着哪处有遗落的地方。
  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紧张,不能慌乱,不能哭。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死路。
  面前的惇仪却忽地抬眸,看向她的身后,拽紧她的袖口道:“南枝……”
  她脊背一僵,顺着惇仪的视线转身,却见到了意外之外的人。
  陈涿站在门前,一身玄袍挡住了大半的光。
  南枝怔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稳了下来,可眼圈却红了,她缓缓走到了他身前,抬睫看他,然后伸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颤声道:“骗子。”
  陈涿脸颊偏移,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五个鲜红肿胀的巴掌印,他抿了抿唇,俯身将脑袋搁在她肩上,抱住了她。
  第79章 秘密认真的生气
  深冬迎门的寒风似钝刀子般,一片片地割在南枝被泪浸润的脸颊上,吹得裂痛。
  气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趁机将泪珠蹭在了怀中人的衣襟处,稍微平稳着急促的呼吸,顺着视线望去,就见院口那两个守着的两个侍卫已被钳制住,府邸周围响起一阵刀剑相碰声。
  看来是目的达成了。
  她咬着牙,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抬目冷冷看他一眼。
  陈涿张口想要解释,自他要和惇仪去京郊祭拜起,就已得知沈言灯派了刺客在半途拦截,思虑再三他并未加派人马,而是一人提前回了京城,任由那马车失控坠落山崖,故作假死。而沈言灯此人心思深沉,不会轻易相信,必然会探查到底。
  而越着急越慌便越急于证明,几次调查都扑空,才会在见到尸首时不论真假都坐定他已死,才会呈报御前,有了今日局面。
  可沈言灯竟主动去寻了颜屺。
  颜屺在京中筹谋多年,人手早已埋成各处不起眼的暗线,昨夜他被纠缠许久,而为隐匿行踪身旁身旁没多少人,好不容易甩开却窥见了晨光。
  紧赶慢赶,仍是来迟了。
  他道:“南枝,我——”
  南枝却没多留给他一个余光,直接越过他走了。
  陈涿站在原地,长睫轻颤着,默了会他上前将惇仪扶到椅上,又侧眸看了眼没气息的宦官,垂目道:“母亲,今日是我来迟了,差点让您陷入险境。”
  惇仪脸颊苍白,轻咳了声却道:“此事不怪你,全是我当年的报应。”
  陈涿在她身前站着,脸颊被阴影笼着,忽地缓缓道:“赵荣早已死了,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陈远宁,对吗?”
  惇仪一惊,唇瓣翕动道:“你、你怎么知道?”
  世人皆知,当年她孤身将赵荣带回京城,被叛党围追危难之刻又得陈将军所救,有从龙之功。可实际上,陈远宁赶到时,几十精兵已全被杀尽,赵荣为了护她被叛党一箭击杀,早已没了气,唯有她瘫坐在尸首中间,抱着赵荣,看着满地血腥,不知何去何从。
  其实先帝给她留了另一条路。
  一份遗旨。这遗旨被密封在竹筒中,并未打开。
  先帝说若她带不回赵荣,便去边关带兵攻回京城,让膝下公主之子过继给已逝先太子,推他为帝。
  她和柔容都猜是圣旨上定的是颜明砚。
  可那时她跨越数地,树皮都被扯个干净,处处躺着饿死骨,边关为防范胡人,大军不能轻易撤退……就算她一人跨越万难,真的侥幸到了边关,可照圣旨所言,天下必定大乱,一年、两年乃至十年都未必能平定。
  她怀中抱着冰冷的尸首,犹如被抽干血肉的躯壳,只剩下了绝望。
  这时,陈远宁赶到了。
  她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络腮胡的陈远宁,忽地他与赵荣身形隐有相似之处。
  陡然间,她心底冒出了个极荒唐的想法。
  陈远宁少年时到了边疆,三年一归又匆匆离开,少有人知晓他络腮胡下的真面目,赵荣在她成亲后不久便得了封地,尚未长开就离了京城,长相早已不复当年。
  半年,只要陈远宁假冒赵荣半年,待到天下平定,叛党被俘,到时再换宗室子继位。
  她颤着手,淌着泪,将唇瓣咬出了血,用匕首毁了亲弟弟的脸庞,直至辨认不出。
  她将陈远宁的胡须剃了干净,又用草药使其满脸红疹,辨认不出,最后给他吃了绝嗣药,商议半年后,一切物归原主时,再给他解药。
  她站在芦苇荡中,看着满地尸首,亲手策划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可半年后,天下平定,叛军尽俘,陈远宁却后悔了。
  他杀光了知晓事情真相的人,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动她,生怕她说了出去,次次派人以关心的名义来看她,实则底下藏的全是威胁。
  纠缠至今。
  惇仪慌乱地拽住他,颤声道:“涿儿,是谁将此事告诉你的?”
  陈涿当年落到叛党手中,没人知晓他经历了什么,去了何处,又是怎么寻到惇仪身旁的,那时他正巧看到了满脸红疹的“赵荣”,和躺在地上的“陈远宁”。
  这些年他隐隐猜到了些,直至此刻终于确定。
  他垂下眸光,轻声道:“我自己所猜,并无旁人相告。”
  惇仪低下脑袋,娴雅又温吞的面庞愈发苍白。
  她守着这秘密活了这么多年,每一刻都活在痛苦和折磨中,却又不知该如何挽回,只得熬着忍着,等着报应来的这一日。
  但直至此刻,哪怕到了黄泉地府被父皇叱骂,她仍不后悔,若非当年赵荣带兵及时回京,天下早已四崩五裂,
  一滴滴血从手缝中淌了出来,她一怔,松开手,这才注意陈涿手臂上的刀痕,因是玄衣难以注意,只染出了一片深色:“你怎么受伤了,我去唤大夫。”
  陈涿却将手臂收回,淡淡道:“不过小伤。今日我只想问母亲,当年先帝给母亲的遗旨到底在何处?应是不在母亲身上了吧。事到如今,您若再瞒下去,只怕又要复当年之景。”
  惇仪见他也知晓了遗旨的存在,只轻轻叹了声,似是瞬间苍老了数年般,满脸疲惫倦怠,许久后才轻声道:“原本是被我藏起来了,可——”她抬目,直直看向他:“你还记得染坊被投毒的那案子吗?”
  陈涿怔了瞬,脑海中所有慢慢联系到一块。
  ……
  陈涿走后,惇仪就一人在椅上枯坐许久。
  院外风雪簌簌,狂风夹着雪粒涌进屋内,落在了地上那滩血渍上。
  她这些年居于后宅,鲜少出府,与其说是守着秘密,更像是是靠着秘密而活的人。关键时刻她抛下陈涿,弥补多年却也捂不热母子心,而每每午夜梦回,梦中都会出现赵荣鲜血淋漓的脸庞,父皇骂她混淆了赵家血脉……她对不起他们。
  如今秘密交托,十九年前的使命在这一刻终于圆满。
  她却没有分毫轻松,反倒有些茫然,寻不到一丝活着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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