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以往老爷常说公子善隐忍,心思重,迟早光耀沈家门楣,可他总觉公子是只装狗的疯狼,凡是被盯上,必得被敲筋吸髓,死咬不放,如今终于应验了。
  沈言灯挑眉道:“郑叔不说便算了。”
  他轻抖了下手中纸,收到袖里,转身就要走,可离开刹那,小腿却被人猛地抱住,似是咬着肉,一字一句说得极艰难:“只要公子放过家中人,奴定知无不言。”
  在牢中耽误的时辰不长,只是沈言灯出来后,脸色却有些难看。
  他知道父亲野心大,却不知大成这般,竟敢暗中襄助旁人谋反,且据郑叔所言,十几年前父亲科举中举时就跟着那人了,一直忠心耿耿,主动在扬州蛰伏多年,银子兵器流水般送过去,才得来一个刑部侍郎的位子,还毫无怨言。
  ——像条狗一样,扔点奖赏的骨头就卖命地跑。
  他扯着唇角冷笑了声,原来在出生前,他就与陈涿站到了对立面。
  只是那人走到这步,竟明目张胆地让宫婢在宫宴上试探,陈涿必定起了疑心,万一被顺藤摸瓜查出来,死的不止是父亲,还有整个沈家。
  他不能死。
  必须事事平安地活着。
  那死的只能是陈涿了。
  他挥挥手,立刻有人附耳上前,终究将那筹谋多日的计划交代下去了。
  ——
  一人在院里待着,南枝总有些心神不宁。
  很快,她就将这归咎为娄大夫扎针太疼的后遗症。
  晚膳时,白文过来禀告,说是雪路湿滑,马车虽是到了祭拜的地方,烧香焚纸后却忽地发现车辙全坏了,只能暂时寻了个地方歇着,明日定是回不来了,只能争取后日早些。
  南枝只随意应了声,满心想着后日的选婿宴。
  京中高门贵女选婿,怎么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用这名头,贴上说的是诗会,王国公喜诗,此番专邀满腹经纶,文采斐然的科考学子,其中有京中家世低微的庶子,也有跋涉千里来的学子,也不乏些看热闹的贵公子……
  各式各样,后日她一定看花了眼。
  南枝偷偷翘起唇角,却见白文还没走,她不解道:“还有事吗?”
  白文暗示道:“外面传信的还没走,夫人就没有什么话要传给公子吗?公子若听到了,定是会很高兴的。”
  南枝敷衍着:“一路平安,早点回来。”
  第70章 选婿配不上你
  泠泠月光下,几十座墓错乱耸立着,散在附近,唯有一墓立在中心,半圆形土堆生出了些杂草,面前只用一简单粗糙的木刻立碑,刻有“陈将军陈远宁之墓”几字。
  冬雪飘飘,林子深处却传来几阵古怪的鸟叫声。
  惇仪跪坐在墓前,手中捏着澄黄纸钱,垂着目缓缓看那雪粒融在闪烁火光中,脸颊被火光映得有些发烫,却一动也不动。
  陈涿站在她身后几步,扫了那木碑几眼,淡淡道:“母亲,该回去了。”
  惇仪神色有些呆滞,听着这话打起了几分精神,将纸钱全塞进那火光中,轻声地开了口:“这些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此地只有满眼的墓和他们两人。
  陈涿知道她在问自己。
  他站在风中,宽大玄袍被吹得鼓起,看向木碑前微弯的脊背,眸光似透过眼前景渐渐飘到了数年前,蒙上一层沉重的光。
  身为皇室公主,无论是否得宠,却都受了全天下十几年的供养。乱臣挟权,圣上急症,京中又没了能承位的皇子,必须有人站出来,为赵家的天下拼出一条活路。
  ——十九年前,惇仪身负圣命,带着陈涿离开被乱臣掌控的京城,在先帝身边侍卫的护送下秘密逃离,要去接应暂到边疆历练的五皇子赵荣。
  可叛党紧追不舍,在惇仪接应到赵荣后没多久,便已寻到其踪迹
  力量悬殊过大,随行的精兵死伤惨重,倒在了半道上,追兵却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几乎快要将护佑他们的杀净。千钧一发时,尚且年幼的陈涿再难跟上他们的脚步,被追兵挟持住,而惇仪只回望了一眼,却拽着赵荣离开了那处。
  “以往是怨的。”陈涿长睫轻颤,尾音像风一样落在地上。
  惇仪语气里含着哭腔,佝偻的脊背轻轻颤动着:“当时我若是有半点法子,耗去我的命,都不会将你一人至于陷境。”
  追兵过多,不能耽搁一刻。
  若被抓住,那死的不止她,陈涿、赵荣、为送她出京枉死的精兵、京中等着她去救命的、乱了几年受灾受难的百姓……不计其数。
  她必须强忍着,用自己的全部换一个太平。
  那时的她不是母亲,也不是惇仪,留不得一丝私心,是必须完成圣命的公主,一个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躯壳。
  陈涿年幼懵懂,眼睁睁看着母亲回望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离开,徒留自己一人被叛军俘虏,那时他不明白,为何要将他抛弃在原地。
  直到长大,才渐渐明白那左右都是死局。
  一个从小在宫廷长大的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将累赘的他待在身边,只有几十个精兵,妄图冲破不计其数的追兵,手携皇子,到边疆寻陈将军,走到那步已是艰难之至。
  他有时会想,若是南枝也遇到此等陷境,会怎么做?
  可想了许久,他只冒出一个念头,若真如此,什么皇子孩子包括他,都不要再顾及,一定要安稳地躲起来,只要她还活着,就是好的。
  陈涿轻声道:“母亲,该放下了。”
  惇仪腰身弯得更低了,乌黑发髻中的几丝白发被月光映着,泛着银光,紧捂住唇,难以抑制地冒出了几声呜咽。
  他犹豫着走上前,蹲下身,有些无措地看向低泣的惇仪,踌躇半晌才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笨拙地顺着脊背,道:“母亲那时已经做到最好了。我……也放下了。”
  惇仪的肩膀被轻扶着,濡湿了衣袖一小块,他轻拍着她的背,看向簌簌落下的雪景,承诺道:“有我在,绝不会再复当年之景。”
  ——
  今时男子重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凡有两者出挑,就常被赞为君子。于是国公府选婿,着重考察六艺中的书、射,暗中考察,取其中佼佼者。
  后院王夫人带着些女客一道赏花品茗,前院对摆小席,全为男宾,状似玩乐般出了首字各自对诗,可却也心知肚明此番作诗的目的,国公府虽较之数年前没落了些,可有其襄助,往后无论入朝抑或科考都得了极大的助力,于是个个费尽心思彰显才学,熙熙攘攘地冒出一阵喧闹声。
  正巧能将此景尽收眼底的二楼上,三个脑袋悄悄地趴在窗边,睁大眼睛打量着,却只能看见各色衣裳晃动着,昭音看得脖颈酸,忍不住道:“我们就不能正大光明过去吗?在这连脸都瞧不清楚。”
  王凝欢道:“未出阁的姑娘轻易见外男总归不好,再忍忍,待会母亲会寻由头,将后院的夫人姑娘都带过去,人多了,我们也就能过去了。”
  南枝蹭地直起腰身,惊喜道:“我成亲了!我是不是能下去!”
  昭音撇撇嘴,将人拉下来按住道:“你安分些吧。”
  南枝不服地哼了哼,被迫缩着身子,探出脑袋遥望着:“凝欢,你觉得哪个好些?”
  凝欢眯眼细看了会,费力指向王国公身旁的那一个道:“父亲说这位岑公子文采斐然,脾性温和,是来京赴考书生最出众的一位,他属意此人。”
  隐隐约约的,可看见一穿着简朴的男子,在锦衣华服中格外明显,面色白净,身形偏瘦,一眼就能看出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毕恭毕敬地站在王国公身旁,时不时上前应几声。
  半晌后,三人勉强辨认出来。
  昭音道:“太弱了。”
  南枝道:“太瘦了。”
  昭音道:“太呆了。”
  南枝道:“太穷了。”
  ……
  两人异口同声:“配不上你。”
  王凝欢摸着下巴,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嗯,就他这小身板,我那几个庶兄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几人没说一会,就见底下那些人渐渐动了,一道往着后院特设出来的大片空地,专在对面收拾出了数张靶,而王夫人也领着那些姑娘夫人出来,散作一团,便没有那么多顾及了。
  见着时机到了,仆役领着三人一道下去。
  国公夫人在人群中遥遥见了,走到王凝欢身旁,用帕角掩着,看向正在攀谈的两人道:“凝欢,你看看那两人,一个就是你父亲看好的岑公子,另一个是京中卫家旁支的庶子,我心中更认定那卫家的,至少是在京中。那穷乡僻壤出来的,只怕没什么用。你也莫要在这站着了,过去自己瞧瞧。”
  那两人正说着话,没一会将注意转到了靶场上,都握住弓,玩笑般拉弓射箭,可岑公子一箭脱手,却连靶边都没沾上,引得旁人一阵低笑。
  王凝欢被国公夫人催促着,低嗯了声,硬着头皮与南枝她们一道上前,站到附近不远处,也拉起了弓弦,做出练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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