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一片昏暗中,唯剩那抹素白孑然而立。
  谢无恙有片刻恍神,下意识抬脚追了上去。
  “师尊说去哪儿?”
  云晚舟眼帘微抬,语气随意,仿佛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你不是在江临魂魄上下了追踪术?”
  谢无恙一个激灵,脚下步子一停,魂游天外的意识瞬间回拢。
  电光火石汇集瞳孔,谢无恙瞪大了眼睛,“师尊如何得知?”
  云晚舟抿了抿唇,跟着谢无恙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
  “我碰见了江临。”
  碰见……江临?
  此事说大不大,可放在眼前情境,却怎么瞧都觉得不同寻常。
  若是与江临被囚期间见面,云晚舟怎么也用不上碰见这个词。
  除非……
  他是在地牢附近见到了江临。
  也就是他放出江临的瞬间,云晚舟就已经知道了?
  谢无恙眸光一颤,指尖蜷缩了下,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却不知为何哽在喉间,不上不下,压得浑身难受。
  最后只能敛起情绪,眉目谦卑地跟上去,扮做乖巧弟子的摸样,“师尊……知道了?”
  “嗯。”
  “那为何乌掌门在时……师尊还替我言说?”
  黑暗吞噬了云晚舟的面孔,只留下道模糊不清的轮廓。
  谢无恙仰起头,目光凭着记忆描绘着眼前人的五官。
  相识数十年,是敌也好是友也罢,时间总归是骗不了人。
  不知从何时起,有这么一个人,相貌习性在脑海里扎了根。
  从此生死轮回,魂灵泯灭,却再也忘不掉了。
  目光撞上一双寂冷清明的眼睛,神色微怔间,云晚舟的声音坚定而凛冽,“毕竟是我养大的。”
  谢无恙呼吸一滞,耳畔嘈杂瞬间远去,只剩下凌乱到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
  谢无恙的修为只有金丹,还是能够支撑小范围的追踪术的。
  自从江临与魔族勾结一事败露后,莲雾门便加强了守卫弟子与出入山门的结界。
  江临如今不过残破魂灵,能强撑着出地牢意识不散已是万幸,断然没有力气再逃出莲雾,能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便只剩下夺舍借身了。
  谢无恙与云晚舟照着追踪术留下的气息一路寻去,直到被突然那出现的姐姐拦住去路。
  一道刷了红漆的拱形门印入眼帘,拱门内竹林郁郁葱葱,竹亭、石凳,布局熟悉祥和,无一不提醒着他们置身何地。
  莲雾历代掌门住处——范亭苑。
  魂灵夺舍,除却需要魂灵生前修为强大,更重要的是需要对方肉身与魂灵高度契合,灵力同宗同源。
  哪怕是同门师兄弟,共同修行,也会分出不同的道法道路。
  同宗不同源,同源不同宗。
  但却有一种人最为例外,从小培养、完全继承其师道法的亲传弟子。整个莲雾怕是没有比江疏桐更好的选择了。
  哪怕深知如此,真的来到范亭苑,面对院里亮起的暖色灯火,谢无恙心中还是起了波澜。
  他确实不喜欢江疏桐,不知是不是多年来对仙门的偏见根深蒂固,又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第一次见面,他就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浓烈的违和感。
  总觉得对付那个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内心并不纯净。
  更何况他与云晚舟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
  如今这个人跌落云端,心中引以为敬的师尊一心想要他的命。
  信念崩塌,也不知面对为了活命、不惜想要夺取自己身体的师尊,江疏桐会作何反应。
  想到这里,谢无恙不禁对江疏桐生了几分悲叹怜悯。
  “师尊觉得,江临能不能夺舍成功?”
  云晚舟默然不语。
  瞧着这似是怜惜不忍的神情,谢无恙心中有些酸楚,极力克制着才没让自己的话显得阴阳怪气,“若是现在进去,许是还可以帮一帮他。”
  “不用。”云晚舟神色未变,好像屋中的人与他毫无关联。
  夺舍这种邪术,虽能助其魂灵上身,但也存在弊端。
  若是夺舍活人,躯体先有魂灵不灭,一体双魄,甚至有可能将入侵魂魄反杀。
  江临如今没有灭杀江疏桐魂灵的能力,也就是说,哪怕真的被占了身体,只要在外人合力下揪出江临魂灵,江疏桐便安然无恙。
  但虽说如此,听着云晚舟话里话外都透着对江疏桐的漠然时,谢无恙心中还是有些窃喜。
  “师尊不担心?”谢无恙故作淡定。
  云晚舟拧了拧眉,神色莫名地望向他,“你可知江临是何修为?”
  “元婴或其以上。”
  “江疏桐呢?”
  谢无恙不明白云晚舟为何突然问起对方修为,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亦是元婴翘楚。”
  “元婴修为,又怎会不知有人擅闯结界呢?”云晚舟眉目情绪藏淡,目光悄然回过落在院中。
  谢无恙恍然回过神,这才记起了自己一直忽略的一点。
  江疏桐是江临弟子,莲雾门新任掌门。
  于弟子,他不能见死不救,于莲雾,他不能放任不管。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江疏桐都不能将江临置于门外。
  江临步入结界的那一刻,选择就已经落在了江疏桐身上。
  其心计另谢无恙颇为赞叹,不由得在心中重新揣摩起江疏桐这个人。
  ……
  范亭苑外没有结界,轮回与人间四季相同。
  凛凛寒风刺骨,刮得谢无恙脸颊发疼,谢无恙躲在树后,被刮得脸颊生疼不多时就有些站立不安,身子若有似无朝着云晚舟靠拢。
  不知怎的,手臂一顿,就挨上了对方的胳膊,隔着一层衣裳,肌肤与肌肤的体温交融,倒是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暖意。
  谢无恙幼时流落街头,常见到流浪汉聚在一起,凑到墙边取暖。
  有次觉得新奇,谢无恙凑了过去,谁知话刚出口就被人痛打一顿。
  “为何聚众淫|秽?”他问。
  那张沾满灰尘的脸上,唯剩一双黑眸炯炯有神,闪着无辜而纯粹的光。
  他甚至不知何为聚众淫|秽,只是某日听到隔壁布庄的管事,哭腔喊地,指着衣衫不整、抱在一起的三四个男女,骂他们不知羞耻,聚众淫|秽。
  后来长大了,见识多了,这些东西不用人教也学会了。
  但谢无恙却始终不明白,记忆中那些乞丐为何要抱在一起?
  毕竟在谢无恙那勉强称作童年的回忆中,从谢夫人那讨到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怀抱中,都是些潮湿冰冷的尘腥味。
  ……
  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鼻息间的桃花味不禁熏得谢无恙有些飘飘然。
  他揣摩着云晚舟衣衫下的腰身时如何劲瘦柔软,清冷的眸又是如何沾染情欲。
  他从未亲眼见过,却在心里品味了无数次。
  结界隔绝了范亭苑里的声音,江疏桐如今如何他们无从分辨。
  谢无恙索性将所有心思都落在了身侧人身上。
  小臂与小臂摩挲而过,察觉到谢无恙亲近举动的云晚舟微微侧眸,皱眉不解,“冷?”
  从不在外人露怯的习惯让谢无恙下意识想要否认,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拐了弯,“有点。”
  谢无恙说话,还若有其事地搓了搓臂膀,光明正大的又往云晚舟身旁凑了凑,直到低头就能够到对方的肩,这才略有收敛地停了下来。
  “这江掌门新任,也不晓得在此处安个结界,不然我也不必在这里……”受什么阴寒之罪。
  谢无恙眼前忽而一黑,被一件长袍劈头罩住,又很快被人扯下。
  微垂的睫毛投落出阴影,云晚舟只穿了件中衣,神色认真地理着谢无恙身上的衣袍。
  脖颈被微凉的指尖划过,谢无恙身子轻轻一颤,忍无可忍地动了动唇,“师尊……”
  沙哑的音色暗藏着几分欲色,喉间冒犯地话尚未出口,似是树枝折断的声音响在耳畔。
  云晚舟眸光一凛,手指抵上谢无恙的唇,“嘘——”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瞧这云碗粥认真的面孔,当真乖乖住了嘴。
  窃窃私语声越走越近,灵力波动间,江疏桐踱步穿过结界。
  衣袍似有褶皱,温润如玉的脸上挂着渗血的伤痕,不难看出经历了一场搏斗。
  谢无恙在江疏桐与云晚舟紧皱的眉头间来回打量,收了心中那点旖旎的心思,“师尊觉得,出来的是江疏桐,还是江临?”
  云晚舟抿了抿唇,望着江疏桐的眸微眯了眯。
  夺舍不过是魂灵入身,身体的外貌不会有任何变化。
  江疏桐是江临一手带大,若是刻意伪装,单凭几眼是极难辨认这句身体里住着的还是否是原来的人。
  云晚舟指尖摩挲两下,正欲起身,身旁的人却抢先一步从树后走出,大摇大摆的走向院门。
  “江掌门,好巧。”谢无恙拢了拢身上的衣裳,笑了笑,“这么晚了,江掌门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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