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大概是因为被保护着,就要付出自由作为代价。
  虽然明白这点,但还是会恨。每每想起被迫放弃的东西时,会有股不知道该冲何处去的恨意。
  长大之后,会发现这样保护哪里都有,小到恋人,大到社会制度,甚至一栋房子保护你不受风吹雨打的同时,也要你终日为它付出代价。
  有了它,你的工作地点就会受限,你的人生和之前相比就更框定在某个范围,心情也会因它的房价波动时好时坏……
  知绘重新坐下,手指转着笔。
  前几个月,五条悟是在保护她,于是她大部分时间都被丢在高专,每天画画无聊了,就对着窗户发呆。时不时她也会想,想要是没有咒术界就好了,要是没有遇到五条悟就好了。
  这一个月,是羂索和几个特级咒灵把她关起来,日复一日,要求她画制造咒灵的惊悚漫画。
  她低头看向桌上的画稿,这是她正在创作的第二个故事——
  主人公就是一个常见的、被家长管束的孩子。她家的花园,因为疏于打理长出许多杂花杂草。
  每当她觉得父母很讨厌时,便会去院子里,与花草诉说那些无处发泄的恨:「虽然我知道他们很好,他们也有自己的情绪,但我就是……」
  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从某一天开始,主角的父母对她有些过于「好」。不管她说什么,父母都会答应,像是不想去上学、想要钱去整容,这些她原来都不敢说出口的事,父母全都支持。
  但她和母亲牵手时,母亲的手摸起来很是冰凉,像带着细绒毛的植物表皮。她看过去,又一切正常。
  应该是错觉吧?
  只是父母总觉得她会遇到危险,为了保护她,与她待在一起,她们辞去工作,不仅是白天,每个夜晚也守在她身边。
  某天早上,醒来时,主角发现自己的左手和父亲长在一起,右手和母亲长在一起,她们渐渐融长,变成一颗肉色的花苞——
  这篇得修改一下。
  表面上看,这得是个充满肉.体恐怖的故事。不能让羂索看出来,故事的核心是别的东西。
  是依恋,是怨恨,是那种想要挣脱却又渴望被包裹的矛盾。
  她需要把会诞生的咒灵藏起来:一个植物形态的咒灵,它会拟态成目标心中的那个人,那个既是保护者又是束缚者的人。
  对她来说,那个人是五条悟。
  忽然,一阵困意袭来。
  不对劲。
  知绘的手指僵在半空,笔尖的墨水滴落纸上,晕开一团黑色。她眼皮越来越沉,视野逐渐模糊。
  梦里是一片血红。
  四周的肉壁有节奏地收缩着。每一次跳动,都有黏稠的液体从头顶滴落。她想要逃跑,脚下却陷在柔软的组织里,越挣扎陷得越深。
  远处传来咀嚼的声音,湿润而规律,像某种生物在进食……
  醒来时,第一感觉是有人在看她。她现在昏睡的原因只有一个,咒灵带着不加收敛的咒力来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调整一下被压歪的眼镜。桌子对面,一张苍白的脸正打量着她。
  真人。
  这只咒灵就像个好奇心过剩的孩子,双手托着下巴,歪着头观察她的反应。
  知绘坐直身体,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刚才的噩梦还在脑中回放——那个血肉构成的空间,那种被吞噬的恐惧。这会是很好的素材,可以用在其他故事里。
  真人似乎对她的镇定感到满意。他抬起右手,十根手指在空中张开。
  恶心的一幕出现了。
  他的指尖开始膨胀,皮肤像充气的气球一样鼓起。肉色的表面浮现出凹凸不平的纹路,那些纹路慢慢组合,形成歪歪扭扭的文字——
  「我能把人改造成术师」
  那些文字像活物一样在皮肤上蠕动着,紧接着它们缩成一团,新的文字长出:
  「但漏瑚不让我动你」
  「怕我把你现在的能力搞没」
  最后几个字出现时,真人的表情带上期待:
  「会吗?」
  知绘脑中冒出被「改造」的画面——骨骼错位,肌肉撕裂,意识在剧痛中支离破碎。
  “会。”她用最平淡的语气回答。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但「改造」听起来就不太妙,她不想尝试。
  真人的表情立刻垮下来,像个被不给糖果的小孩。但他很快就恢复兴致,挥挥手示意她继续画画,自己则趴在桌边,继续盯着她看。
  知绘拿起笔,在刚才的噩梦激发下,开始创作第三个故事。她的肩膀因为长时间作画而发酸,但她不能停下。每一个故事都是计划的一部分,要用表面的恐怖把羂索骗过去。
  等她放下笔,活动着僵硬的肩颈。真人立刻凑过来,手指又开始变形。
  「你是不是相当于」
  「用恐惧从每个人身上削下来」
  「一部分灵魂整合成咒灵」
  「这么想的话咒灵都是这样的」
  「人类的边角料再合成?」
  「你也能制造出我吗?」
  最后一个问题让知绘愣了一下。
  “或许?”她一边捏着酸痛的肩膀,一边说道,“但人对人的憎恶和恐惧比较宽泛,包含太多东西,我大部分时候都是只挑一个很细的感受描绘。”
  比如现在这个植物咒灵的故事。表面上是恐惧,但核心是那种对保护者的复杂情感。依赖又想反抗,想逃跑又无法割舍。
  真人的脖子突然拉长,像橡皮筋一样伸过桌面。他的脸凑到画稿前,眼睛几乎贴在纸上。
  知绘屏住呼吸,他在看植物咒灵的故事。
  新的肉字出现了:
  「这种弱小的恐惧」
  「本来应该再积累千万年才诞生的」
  知绘在心里松了口气。真人只看到了表面——一个孩子对束缚的厌恶。它没有发现这个故事真正的机关:当咒灵诞生时,它会拟态某人心中那个保护者的形象,完美地复制,还会去寻找被保护的人。
  而且,一旦死亡,它就会像蒲公英一样散播种子,在有相似情感的地方生根发芽。
  但五条悟说过,她催生的咒灵似乎不会攻击她……但那是她不想受到伤害的情况,现在她——
  求求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咳,”知绘清清嗓子,“反正咒灵多了,对你们来说是好事吧?倒是羂索,说不定会为了他的目标,刻意限制你们成长。”
  「我知道,但是他太弱」
  「拿我们没办法」
  「人类中,对我们有威胁的」
  「就只有天克咒灵的咒灵操使」
  「六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漏瑚说她十分钟就能击败」
  知绘:“……”
  十分钟打败五条悟?真的假的?
  这群咒灵似乎自大又无知,先不谈漏瑚和五条悟到底谁强。它们竟然不知道羂索会换身体,实力会变化,也不知道宿傩的事。
  “羂索他……”
  正当知绘准备出卖羂索的情报时,舌头突然不听使唤。一股力量控制着她的口腔肌肉,强行终止她的话语。
  是被操控了。
  羂索在监视这里。
  从多久开始?真人来时她晕倒了,证明那个时候还没被操控,那就是在那之后。
  真人显然注意到异常。他的手指伸过来,指尖碰到她的嘴唇。那触感冰凉而光滑。
  下一秒,知绘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狠狠咬向那根手指。
  真人及时躲开。他脸上的天真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了然的笑意,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真人的身体像没有骨头一样从桌边滑落,消失在地板的阴影里。
  知绘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后背。但她不能浪费时间。她开始修改植物咒灵的故事——尽量把内容带偏,从对保护者的复杂情感,带向对监管的恐惧,能让知情人想到她现在被羂索监管的恐惧。
  然后,她把画好的每一页藏在稿件最下面……还是放在第二个吧,不然太此地无银三百两。
  时间在焦虑中流逝。
  羂索回来时,依然是悄无声息。
  “这一格,你想表现的是主角在监视下,那种深入骨髓的窒息感,对吗?”
  他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令人不安的笑意。
  知绘握紧笔。表面上保持镇定,心里却在疯狂计算:他看出什么了吗?植物咒灵的故事安全吗?
  “你的构图很好,用俯视视角强调了主角的渺小和无助。”羂索俯下身,“但是,你还是太克制了,知绘。你没有完全释放出你内心的恐惧。”
  “因为你潜意识里知道,一旦释放,它就会变成真实的东西。”
  他说得对,但理由错了。她克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这篇本来就不只是描绘恐惧。
  但她必须配合。她拿起笔,把画面改得更加黑暗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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