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后来,弗青才知道,生育过的男子即便再瘦,小腹处依旧会凸出来一点,有些上面还会生长着白色或褐色的纹路,怎么也消不掉。
  可在弗青的记忆里,风弦没有过孩子。
  鸨爹死了,他终于得了自由,繁花楼里没人能再管得了他的去留。
  弗青想笑,然而他努力了好多次,都笑不出来。
  事实上,风弦是替他死的。
  那时,弗青端着给花楼里一个新来的哥儿喝的寒药才走到一楼大厅,便被人给截下了。
  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衣着华贵不凡却喝得醉醺醺的,拉着弗青的手臂直将他往无人的厢房里拖。
  弗青怕极,当即扔掉了手中的碗分离挣扎起来。
  周围认识他的伎子们看到了想要上前,可都被女人带来的侍从给拦下了。
  中年女人的力气很大,任凭弗青如何哭嚎、解释恳求都无济于事。
  就在他要被拖进屋时,风弦闻声赶了过来。
  那时的风弦是弗青从未见过的模样,面对贵客,他依旧卑躬屈膝却也态度强硬。
  硬生生地将他的手从女人钳制中扯了出来。
  弗青几乎是刚一得了自由,便被风弦给推了出去。
  隔着道轻薄的木门,他听到风弦黏腻的赔笑声:“哎呀大人,他还是个毛头小子,鸡子儿还没个鹌鹑蛋大,哪能伺候得好您呀?”
  也听到了女人响亮的巴掌声与不满的怒骂。
  再然后,又是风弦谄媚到令人不适的话声。
  “好好好,我来我来,大人想怎么玩都可以,保准您尽兴......”
  风弦死后第二天,弗青无意间从楼里最老的龟婆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对方劝他:“孩子,去给你爹烧点纸磕个头吧,让他一路好走。”
  弗青不愿意,他不接受一直打他骂他将他视作猪狗不如东西的风弦是自己寻找多年的生身父亲。
  龟婆边抹泪儿边劝他:“别怪你爹,这么多年,他过得也不容易。”
  然而弗青仍是不答应,他只给风弦烧纸上香,却不磕一头不喊一句爹。
  直到风弦下葬、头七、二七、三七,乃至三年,弗青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花楼里照看他长大的伎子们都骂他白眼狼同他那个负心娘一样是个狠心肠。
  弗青也不同他们争辩,依旧住在繁花楼后院,劈柴、烧水帮忙打扫庭院、给前院儿的哥儿们跑腿打杂。
  只是他不再想着逃出花楼,也不再做与自己的生身母父相认的美梦。
  与此同时,他身上留下的陈年鞭伤开始发痒,痒到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痒到他必须将其划开划烂、划得鲜血淋漓才能舒适安心一些。
  他对此感到幸福。
  二十岁时,弗青正式接手了风弦的繁花楼。
  除了从不接客外,他几乎活成了风弦生前的模样。
  一样的每时每刻都笑得春风拂面,一样的对待刁难游刃有余。
  他将生意做得越做越大,就连旁的州城也听过他繁花楼的威名,许多人慕名而来。
  两年后,繁花楼迎来第一场雪时,弗青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对方比之九年前,更老、更丑,身上象征权力的颜色也更加得鲜艳。
  艳到像针一样,戳痛了他的双眼,流下泪来。
  关键时刻,弗青没能手刃那个女人。
  对方的暗卫忽然出现,先他一步将匕首捅进了心脏。
  弗青脱力倒在地上,视野中是那女人惊怒交加狰狞又扭曲的脸。
  对方死嘶吼出声:“烧!给我烧死他们,一个都不许留!”
  于是他听到——
  咚咚咚,门窗处传来被钉死的声音。
  哗哗哗,是烈酒被泼洒得到处都是的响声。
  呜呜呜,被锁死在楼里的伎子们绝望地哭泣。
  大火如潮水一般汹涌,瞬间充盈至楼中每个角落,吞噬掉每一线生机。
  轻盈飘荡的纱帘顷刻间化作齑粉、歌伎们爱不释手的竹箫、琵琶被烧得焦黑......
  有人接二连三的倒下,弥留之际,弗青耳边尽是皮肉被烧开后滋滋作响的声音。
  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才将熄。
  连同弗青在内,繁花楼一百八十八人,无一幸免。
  大雪过后,偃都城上下,俱是白茫茫一片。
  第93章
  窗外雪大了起来,夹杂着麦子粒大小的冰霰,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窗户上。
  堕云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很长时间里都无人开口说话。
  许久,李澄玉才缓缓掀睫,看向对面的弗青。
  “所以,这就是你的解释、你的迫不得已?”
  李澄玉的面色不怎么好看,一是她刚从弗青的记忆里怔醒,溯忆喷雾的副作用令她前额霍霍的作痛。
  再便是,对方这接二连三的愚弄。
  青年面上泪痕犹在,斑驳地挂在他透白的腮边,为主人平添上几抹不堪承受的破碎昳美。
  他点了点头,声音沉重而哑涩:“当时是我鲁莽,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最后连累了他们,我得赎罪。”
  说这话时,弗青小心翼翼地觑着面前人的神情,不敢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他承认,给李澄玉用溯忆香时自己有赌的成分在。
  怎么说她们二人也相识了四年之久,弗青确定自己还算了解康安郡主。
  她不是心肠冷硬之人。
  但出乎意料的,弗青失策了。
  只见李澄玉唇角蓦地扯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她挣开了青年的手臂,施施然地走到对面的檀桌主位前坐下。
  李澄玉低头啜了口杯中已然凉透的茶,待额头的闷痛终于和缓了一些后,方徐然开口,语气似乎也染上了那茶的冷:“既如此,本郡主便给你两个选择。”
  弗青心头一紧,随即也跟着站起身,脚步踟蹰地走到了她不远处。
  “什么选择?”
  说这话时,青年不由地攥紧了身侧的五指,屏住了呼吸。
  李澄玉抬眸,冲着面前人似笑非笑:“第一,留在这个世界,不用担心任务失败后系统的惩罚,我自会给你处理干净,你只需要和以前一样乖乖待在我身边即可,本郡主保证会疼爱你一辈子。”
  弗青闻言,阴丽的面容先是一怔,随即泛起几分苦笑,上挑的眼尾不可遏制地溢出点点泪光。
  有时候弗青也会想,自己若真的只是这颂喜楼的花魁弗青便好了,她们的相遇会是一场浪漫的英雌救美,没有精心的设计、没有虚伪的欺骗、没有深如天堑的秘密......
  那时的弗青,在听到康安郡主这声承诺后,定然会既欣喜又感动。
  可惜他不是。
  青年喉头滚了又滚,拼命才压下心中翻涌不休的酸楚与泪意。
  艰难开口:“那......第二个呢?”
  李澄玉闻言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不知自何处拿出了一柄锋利又精致的象牙短刀。
  当啷一声轻响,李澄玉将没了刀鞘的短刀掷到了青年脚边,惊得对方脊背一颤,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第二,你的系统骗了你,想要获取我的气运,不一定要攻略我,杀了我也可以。”
  李澄玉分明说的是自己的弱点,然而弗青却更像是暴露软肋的那个,身体晃了晃,险些站不稳脚跟。
  “你不止一次地骗了我,弗青。”
  李澄玉直直地望着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不会再对你怜惜,哪怕一次。”
  登时,弗青的心肉泛起
  一阵锐疼,他刚一张口,眼泪便先一步掉了下来:“我......”
  对此,李澄玉无动于衷:“所以,想要什么,你自己来拿。”
  她这番话音一落,对面青年便崩溃似地噗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面上泪如雨下。
  弗青不住地摇着头:“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他声音泣血般的嘶哑,带着浓烈的无助与绝望。
  而对面的李澄玉则端坐在檀椅之上,一动不动,声音寒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今日,你必须选一个。”
  闻言,青年手脚并用地快速膝行到她的身前,紧紧地攥住了她的一片衣角。
  弗青仰头,面上那双妩媚纤巧的狐狸眼被泪水浸透得如同两颗上好的红宝石,将他本就靡艳的面容点照得愈发动人心魄。
  “郡主,侍身求您,侍身真的知道错了,不要逼侍身这么做好不好,求求您!”
  他上半身努力前倾,整个前胸都偎上了李澄玉的小腿,随着主人哀求的动作不住蹭着。
  青年的泪水潸潸落下,打湿了李澄玉绣金的榴花裙。
  “您知道的、您明明知道,弗青做不到......”
  青年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刻便能痛苦地昏厥过去似的。
  而这期间,李澄玉只静静端坐着,微眯着眼居高临下地凝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俯身,掐住了青年湿淋淋的下颌,冷森森笑问:“弗青,你拿本郡主当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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