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又道:到那一日,若有万一,别折腾我,顺其自然罢。”
……
裴济看完,良久沉默,站在门下。
这一刻,裴济方才生出的怒气又烟消云散了,寻不见一丝踪迹了。
原来,她很清楚,这个孩子会要了她的命。
可她什么也没说,也不问。
她不相信自己会保她。
这个可怕的认知让裴济的心仿佛猛的被人揪住了,他有些喘不上气儿。但他知道,理智会让自己在那一刻的确只能选择放弃她。
她一直很清醒。
不清醒的是他。
“桃夭。”
屋内的铃儿叮叮当当的响了,她的声音也响起来。
“把灯都灭了,一盏也别留。”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听着风大的很……”
裴济仍站在门下,等里面的声音消失,重新恢复安静,安静到似乎没有人在,他搓了搓手,褪下了身上的氅衣,又轻着步子走了进去。
守夜的婢子都紧挨着脚踏,裹着被子,见他来,自觉的低头。
他褪了鞋袜,只着中衣上了床榻。
她总爱睡在外侧,裴济总怕她不小心掉下来,小心翼翼的挤进被子里,拥着她的身子往里挪。
“别动了。”
颜霁睡得很浅,她拨开了压在肚子上的手,又阖上了眼睛。
“我要喝水。”
夜半时,颜霁总会把人喊起来,自己喝一口,剩下的都给他。
裴济也习以为常。
第93章
应历七年十月底,晴山院里灯火通明,院内的婢子匆匆忙忙,手中的银盆热水端进了内室,又换了血水端出。
接生的产婆苦着脸跑了出来,“娘子......娘子没力了。”
“人参汤!灌人参汤!”
张守珪守在屏风外,连忙对这产婆摆手,“一定得让娘子撑住了。”
话是这般说,但这一胎到底是什么情形,他心中早已做了准备,便是远山道长也不敢保母子皆安。
人参汤送进了内室,绿云轻轻扶起了近乎昏迷的颜霁,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间滑落,已经将浑身浸湿,叩香勉强用银勺喂下了几口,颜霁才慢慢有了力气,喘着粗气儿,睁开了眼睛。
“娘子,再用力!”
“小主子露了头了!”
产婆们都围在床榻尾侧,一个个都焦急万分,生怕有了万一。
“再使把劲儿!”
“快了!快了!”
颜霁咬紧了口中的枣木,双手死死的抓着锦带,强烈的疼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不......我不生了......”颜霁松开了那两条借力的锦带,此刻她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万分。
“娘子!小主子就快生出来了,这个时候怎么能......”她的话可把产婆们都吓了一大跳,几人纷纷劝了起来,一人忙走到屏风处回禀,“娘子......不愿生了......”张守珪的脸色登时就黑了,他没想到中途还会遇上这样的事儿。
远山道长被他看了一眼,轻咳了两声,才说,“快五个时辰了,再不灌催产药是不行了。”
张守珪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上催产药罢!”
产婆得了令,忙将早已备着的药喂给了颜霁。
不多时,她的惨叫声再度响起,从屋内传来,响彻了晴山院。
裴济立在院前,面上沉重,此事已全权交给张守珪同远山道长,若非紧要关头,皆是他二人酌情而定。
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一次用力,颜霁感受到一股力量脱离了身体,疼痛似乎也离她远去,产婆们却都欢喜的喊了起来,“生了!生了!是位小郎君!”
颜霁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听不见众人对裴济的恭贺,也听不见绿云的惊呼,她只是跟随自己的本能闭上了双眼,她终于解脱了。
“张守珪!把她救活!”
裴济站在门前打转,无能的怒吼,混合着婴儿的啼哭声,局面愈发混乱。
“臣下尽力而为。”
张守珪还是一如既往,他拱了拱手,同远山道长一起踏进了内室。
还未收拾的内室散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掀开厚厚的帷帐,倒在床榻上如死灰般的人脉象虚浮,身下的血淋漓不尽。
“臣下无能为力。”
张守珪把了脉,施了针,但情形不见好转。
“家主若是还有什么话,便交代罢,臣下代为转达。”
裴济额上的青筋暴起,他被张守珪的话气得拔了剑,“都滚!滚!”
他冲进了内室,一眼就看到了面色苍白如纸的她,她的嘴巴嗫嚅了两下,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快步上前,推开了碍事的远山道长,还没开口,就听她说,“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裴济的心一紧,抬手唤道,“是个小郎君,你看看。”
不想,颜霁缓缓摇了摇头,她笑着说,“放我走罢,我死了,就想我守着我阿娘......”“你休想!有他们在,你还死不了!”
裴济下意识地拒绝,可颜霁接下来的话像是一把刀插到他的心口上。
“我就这一个心愿了......别再让我恨你了......”她盯着裴济,直到他点了头,才指着被绿云抱着的那个红色襁褓,“这个孩子......总归是你要的,日后就交给......”话没说完,颜霁的手就垂了下来。
屋内的婢子都跪了下来,裴济颤着手,抚去了黏在脸颊上的湿发,寂静的屋内被身后的啼哭声划破。
“都退下。”
裴济沉寂着发了令,屋内的人一扫而空,连那个刚刚出声的也被抱了出去。
远山道长看了眼裴济,随着众人一起走出了内室,看着那个被抱走的孩子,喊住了张守珪。
“这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
“诶!”
张守珪没喊住他,眼睁睁看着人离开。
等到天亮,屋内的人才终于走了出来。
“传孟山,将项氏藏于问梅亭。”
话说完,裴济的身形一晃,面前显出一滩血迹。
-远山道长正大光明出了府,跟在孟山身后,亲眼看着那座棺木葬在了问梅亭。
果然,教那项晚说准了。
远山道长叹了口气,躲在远处的山上等着,一直等到天见了黑,才领着身后的人走了出去。
“动作快点儿!”
数十人埋头苦干,至丑时,才把人终于挖了出来,又打开棺木,远山道长忙从怀里掏出了银针,扎了下去。
片刻,人悠悠醒来。
“可算醒了!”
远山道长唤人把她抬上了马车,余下的再恢复原样。
“真是教你说准了!”
处理好一切,坐上马车,远山道长累得气喘吁吁。
颜霁笑了下,没有再说,“你什么时候走?”
“这不是已经出来了?”远山道长笑了下,“先去我师兄的白云观,等你养养身子,咱们再走。”
颜霁有点担心,“等他反应过来,不会来捉你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你的戏演的不错,想必一时半会儿他不会去掘坟的。”
“早知道,应该提起准备具尸体放进去了。”
“你以为那么好找?再说了,平白无故的他掘坟干什么?”
......白云观内,分乾道与坤道。
远山道长见了远慧师兄,便将颜霁交给了她。
“你同子觉去住,这里我安排子真看着,有她在,总不会慢待了你的小友。”
远山道长点了点头,“也就师兄你能助我了,若非有你在,此事我就真没办法了。”
“你我无需多言。”
颜霁那里被安置到了一间小屋,同观内的女冠仅一墙之隔,前院便是贵人家眷们停留歇息的地方。
生产后的不适让她无法安眠,但终于逃出来的解脱感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她难得撑着精神看了会儿,直到那疲惫了一日一夜的身体生出了困意。
与此同时,饮山云院。
裴济闭着眼睛,一旁的陈从收回了诊脉的手。
“此乃气血上涌,气急攻心所致,恶血吐出来反而更好。”
说着,陈从拿起笔,开了个方子。
从昨日申时,张守珪就被晴山院召了去,直到方才,两人才匆匆打了个照面。
但两人也无需言语,裴济此病到底是什么缘故,众人都心知肚明。
巳时三刻从府上运出的棺木,是瞒不了人的。便是未曾大操大办,但运进晴山院的棺木,又从晴山院运了出去,这样大的事儿一点没有避人。
更甚,晴山院众人都披了白。
陈从退下后,屋内仅裴济一人,他按了按似要炸开的脑袋,召来了裴荃。
“钺儿何在?”
裴钺,是他早先为这孩子定下的名字。
当日,他选了几个字,待她晚间归来后,拿去问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