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他顿了顿,终是伸出手去动了那床锦被,露出已经被闷得胭红的面来。
  窗外的光似是被他透进了眼前,她皱了皱眉头,又将脸藏在了臂膀下,撅起的嘴巴露了出来,瞧着很是不满。
  这令裴济想起了在宛丘的日子。
  在那里她活泼开朗,总像个几岁的娃娃般胡闹,脸色也是说变就变,对他更甚。
  他捉摸不透,只觉得她是个贪财无度,又格外无知浅薄的人,比着常人家的寻常娘子,不够贤淑文静,有些小聪明,却无大志。
  他从不知这样的小娘子,也有一根折不断的硬骨头。
  他一直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离开,他也以为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她那样挟恩相报的人,与他绝不会再有任何干系。
  可在她成为他人妇的当夜,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决定把人留在身边,慢”慢剖开她的心脏,看看她的心是怎么长的?
  但仅仅数月,她就折腾出了那么多的事儿,一次出逃不成,又生一计。
  愤怒的她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无力挣脱却又不肯放弃,这很有意思。
  无聊的日子,她就是裴济的乐子,时不时捉弄两下,唬得紧了,笼子外稍稍给她捏块肉,她还会重新爬了起来。
  终于,她惹怒了裴济,趁人不备时,逃出了笼子。
  于是,他决定给她点教训。
  但有些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用来诱捕她的肉掉在了地上,她朝自己露出了獠牙,一时不察,她咬了上来。
  可这只鸟儿,终究是要留在他身边的。
  裴济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
  这般神情,他许久未见了。
  阿姊的话忽然响在耳边,但也仅仅一瞬,就被他压了下去。
  她不能离开。
  目光触及她脖颈间的乌青,裴济收回了手,盯着她的小腹看了会儿,才终于转身离去。
  孩子,是下一块肉。
  对于二人的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儿,她的面上也有过失落的,裴济注意到了。
  可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张贵妃榻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原本安然的面上登时散发出一股难掩的寒意。
  颜霁偏过头,看着帏帐外的那道身影,愈发痛恨自己,如何没有一刀致命。
  她来不及思索,忙寻起了青萍。
  他的下一目标,很有可能就是青萍。
  掀开帏帐,青萍出现在眼前,“娘子,您醒了?”
  “你去哪儿了?”
  “婢子去煎药了,等会儿您用了饭再用,您怎么这会儿就醒了?”
  “没事,你别再离开我了。”
  颜霁将人拽到了身旁,她的心还没有完全蜕变成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
  第87章
  深秋时节,薄雾渐起,晨间的微风卷着一股凉意,青萍缩了缩脖子,端着空空的药碗从屋内走来,正见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内的裴济。
  “家主。”
  裴济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碗上,“睡下了?”
  青萍答道,“刚刚睡下。”
  “夜间如何?”
  “娘子子时睡了半个时辰,被噩梦惊醒后便不曾睡了,方才用了安神药,这才慢慢睡下。”
  对于裴济的问话,青萍心中早有预料,待裴济抬手示意,她便悄悄退至一旁,看着裴济踏入了屋子,转向了东小间。
  自从裴济醒后,便搬离了内室,重新回到了饮山云院,冀州上上下下都盯着,正是要拿下豫州的关键时候,他不能长久的不露面。
  但颜霁并未重回内室,仍住在那东小间。
  裴荃请了几次,但颜霁不依,又向裴济禀报过,他听罢,只道,“随她罢。”
  裴荃便也不再请,颜霁的一应起居都挤在了那东小间里,屋内并未添置什么东西,首饰妆案全无,连衣衫也被挪了出去,一切都防备着颜霁,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求死的事儿来。
  裴济掀开帏帐,走至那贵妃榻前,颜霁正缩在锦被下睡得正熟,他伸出手来,将她露在锦被外的纤细小臂塞了进去。
  用了安神药,她睡得很沉,不会被轻易惊醒。
  夜间多梦,她总是睡不安稳,起初连安神药也不肯用,被噩梦惊醒后总是呆呆的跑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流着泪,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连是冷是热也分不出来。
  时日久了,精神糜乱,人也消瘦得厉害,连药膳也用不进去。
  张守珪看了,还是一句医病不医心。
  她拖着死活不肯用药,裴济便命人押了青萍,亲眼看着她将药喝了进去。
  “裴济,你卑鄙!”
  对于她的咒骂,裴济一律充耳不闻,便是院内的婢子兵士也是一副听不见的模样,皆束手垂头。
  这一招很有用,那日是青萍给她偷偷拿去的刀,仅这一项罪责,就能要了青萍的小命。
  颜霁不得不从,她瞪着要杀人的眼睛,毫不遮掩的怒火,端起了那盏药碗。
  如今,无需裴济再作吩咐,每日寅时末的一盏安神药,已是能让颜霁睡下必不可少的了。
  裴济看着她的面庞被散在锦被周遭的长发围着,一吐一吸之间跳动起伏的心口,他才安下心来。
  但夜间难眠,白日总是昏沉,她的作息已经颠倒了,时日一久,总是不好。
  安神药夜间奉上,放凉了她也不肯用,只有晨间时分,她才肯乖乖用药。
  如此,不知何时她才能再度有孕。
  裴济的心事,张守珪坦言无法根治,但幸好外出的谋士远山道长赶回了冀州。
  徐扬二州本是姻亲结盟,但再稳固的结盟在利益面前也随时都面临着崩塌,以远山道长为饵,离间二州,裴济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二州收入囊中。
  眼下,东南地区仅青州一隅还苦苦支撑,但在徐扬二州面临威胁时,青州不肯出手相助,此刻周遭仅它与豫州残存,无法相互支援,雍梁二州相距甚远,有心无力。
  用不了多少时日,这青州也是他裴济的囊中之物。
  辰时,裴济命人将休整后的远山道长请进了院内。
  “昨日你所提之事,我已思虑过了。”
  此话一出,远山道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辛辛苦苦跑出去那么久,给他拿下这九州中最是富庶的两州,足以给自己赎身了。
  “放你走不是不可,但你临走前还得再做一事。”
  远山道长的眼里充满了警惕,暗叹一声,果然这小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紧接着,他的话就让人松了口气。
  “子息丹,你那还有多少?”
  子息丹,传言是天下秘药,专为不孕妇人所用,生子灵验无比,但药性太过凶险。
  “三丸。”
  虽然他已外出许久,也知裴济数月前同范阳卢氏结了姻亲,但仅仅成婚数月,就要用子息丹求子嗣,看来这冀州内里并不安稳,急需他有血脉传承。
  此是后事,也与他无干了。
  远山道长当即就要召人,“药方子我这就给你留下,那些人你都撤走。”
  人是随着他一起去的,从冀州跟到徐扬二州,又牢牢的盯着他回到冀州,这大半年他没过过一天自在日子。
  “不急,你还得去诊诊脉,待她诞下子嗣,你便可功成身退。”
  远山道长腾的一声站了起来,等人生下来黄花菜都凉了,他还得过多少这样被人时时监视的日子?
  何况,连个人影都没见,谁知道那方子到底有没有用?
  可为了自由身,远山道长还是跟着人走了出去。
  直到看见松雅山房的门匾,远山道长才反应过来,里面的人或许并不是他猜测的那般。
  亲眼看见了人,他才终于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晚娘?”
  看着坐在门边不知望向哪里的人,远山道长察觉出了异样。
  “沈易?”
  这声熟悉的称呼让颜霁瞬间回过了神,她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却并不是沈易,身后还跟着裴济。
  “你……你怎么回来了?”
  颜霁都忘记他了,与他相见似是上一世的事情了,过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在梦中已经看不清阿娘和沈易的面容了,久到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
  远山道长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没有接着说下去。
  “起来。”
  裴济上前,伸出手便要将人拽起来,但颜霁对他的厌恶和反抗是近乎本能的,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一巴掌挥落了人。
  似乎是跟人要作对似的,颜霁仍是随地坐在门前,动也不动,连远山道长都看出了问题。
  他走前那个被人捏着软肋怯巴巴的小娘子何时变成了眼下这般愤世嫉俗的怨怼之人?
  更出乎意料的是,裴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命人为他搬来了一张小几,便转身离开了。
  远山道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裴济这样的人居然会栽到一个颜霁手里,实在是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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