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在她心中,他们全都加起来,都没有小筝和汪直一根手指头重要。
爱之深责之切,所以她从来没有对汪直这样失望过。
“你不能因为得不到她,就毁了她。”
汪直摇头:“不,我从来没有……”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毁了她,他希望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再没有大风大浪。
甚至于,如果不是和周误时,而是别人,他都不会……
为什么偏偏是周误时呢……
万贞儿拭去眼角的泪:“那现在,我再问你,周误时到底是谁?”
既然他和万筝没关系,那他到底是谁?
万贞儿知道,他不会是个普通人,和这一切没关系的人。
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个局中的人……
虽然,汪直现在还直直跪着,但他的眼神却有些迷离了,他很少露出这样迷离而不知所措的眼神。
“娘娘……”
“叫我姑姑,就像从前那样。”
从前,若一切回到从前就好了。
多少人羡慕他现在的权势和地位,也有不少人骂他是个狗阉人。
这些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他也不在乎。
“姑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万贞儿说:“陛下日理万机,你们的事都是我在留心。最早西厂成立,那周家兄弟进来,我就让人细细查过了。”
这不是对汪直不放心,这是为他们好。
毕竟、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多一双眼睛多一分安全。
“他们的父亲是锦衣卫,当年去过广西。这还没什么,他两个儿子,小儿子是正妻生的,大儿子却是从外头抱回来的,看时间也不能够不让人心生疑虑。”
汪直喃喃:“难怪陛下会找上周误时,原来已经猜到他身份了。”
“但有一件事,陛下不知道,你是——”万贞儿神色复杂,“周二继承了他父亲锦衣卫千户的位子,但一个千户哪里是这么好继承的,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看着。”
而周家既没有什么人脉、也没钱,即使周父去世,按理应该承袭,但按道理能成、实际上却办不成的事情多了去了。
“但他却成了,没有费太大的力气,是你暗中帮的忙。”
汪直木然:“是我。”
“为什么?你和他们兄弟的父亲早就认识?”
话说到这里,离真相大白只有一步之遥,也是真的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万贞儿紧紧握着他的手。
“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你有个妹妹,还有个哥哥,但都已经没了。他们……他们真的都没了?”
这些事已经许久不提了,就算是伤口,也早就结痂了,至少从外头看反正是看不出什么来了,可是……
汪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苦笑了一声。
“我妹妹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当时还是我和哥哥亲手埋的她,我哥哥……”
他长吁了一口气,“那时候,本来我们两个有机会逃掉的,我们舅舅在明军中认识一个故人,将我们托付给了他。”
瑶民本就没什么户籍,战场上还不是抓一个算一个。这又不是抄家,拿着本子一个个勾朱,数人头一个也不能少的。
哪知后面却差点儿暴露,不得已非得交一个人上去不行。
那时,他哥受了伤,高烧不退、人事不知,就剩下一个口气了,大概是活不成了。
汪直用草将山洞口堵住,转过身将哥哥往怀里又搂紧了些。
哥哥的头无力靠在他肩上,汪直伸手摸了摸他额头,烫得吓人。
"哥,你别睡行不行……."汪直的声音颤抖着,满脸不是灰就是血、不是血就是泪。
他把手垫在哥哥的伤口处,那里只是简单包扎乐一下,也没有药,血已经凝固,伤口依旧触目惊心。
他颤抖着手想要解开染血的布条,可手刚一碰到伤口,哥哥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哥!”汪直慌了神,"哥,你别吓我!"怀中的身体烫得像块火炭,哥哥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嘴唇泛出不正常的青紫。
汪直将脸贴在哥哥滚烫的额头上,哭的泣不成声。
“哥哥,都是我的错,求求你别死、他们都死了……就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
哥哥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身体抽搐了几下,彻底瘫软了下来。
周叔看见远处搜山的人,匆匆回来,叹气说:“实在不行,只能丢下他了。”
左右要保住一个,能保住一个就不错了。
“不!行!”
汪直紧紧抱着哥哥,倔强地咬着唇。
大哥若不是为了保护他,也不会受伤濒死。
“周叔,就让我去,抓我过去。”
“你知道你被抓过去了,会如何?”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
“若你侥幸活下来呢,侥幸到了京城呢。”
周叔以为他一无所知,但他却很明白。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净身,当个阉人,或者是阉狗。”
宦官也是官。
大明两条路,要么考科举,三年几百人这是进士,可望而不可即。就算是个举人,哪怕是秀才,也是普通人一生的巅峰了,不仅一人、全家就算翻身乐。
要么,就当个内监,还不能说是太监。
在宫里能被人称作太监的,那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了。
宫里喜欢用小的,但哪有多少人家愿意给几岁的儿子送去当这个。
送女儿进宫当宫女里倒还多些,其实也分不清谁命更苦。
他的语气再冷静不过了:“当阉人,总比死了强。”
“可是你……”
“周叔,您救我们兄弟,大恩不言谢。若我哥哥死了,求您给他埋了。”
汪直擦了一把脸上的泪。
“若他能侥幸活下来,就同他说我死了。”
他跪下来磕了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走,便是许多年。
如他自己所想,他也算是活了下来。
再遇到周叔,已经是很多年后了,朱见深当了太子,他也是太子眼前的红人了。
太子的阉狗,那不是一般的阉狗。
看见牛玉了么,日后那个位子早晚是他的。
他来到锦衣卫,随便找了个理由,拉了十七八个替他做事,其中就有周叔。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沧海桑田,总算是安然度过了。
他们都还活着。
虽然,他们彼此早就知道对方的消息了,但这一眼、也算是安心了。
汪直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了起来。
“本来说保一个就好的,如今两个都活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希望他过的好,从前的事忘了就忘了。就算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别记得他还有这么一个弟弟就好。
没想到,他一直记得妹妹,估计是因为是他们兄弟俩一起埋的。
却忘了他……也好,忘了就忘了吧。
“我希望他好好的,日后能封侯拜相更好,但算是我嫉妒他吧,我不想他和小筝在一起。”
他和谁在一起都行,小万不行。
小万和别人在一起也可以,但他不行。
他不能看着他俩在一起,他甚至说不出一个具体实在的理由来,但就是不行、绝对不行!
“姑姑,你打我打的对,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
万贞儿忍不住了,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许多话,他不会说,但她明白。
他这么做,虽然出于私心,也不光明磊落,但对周误时、他也是想为了他好的。
他这样的身份,虽然陛下说过前事不再追究,但君心难测,陛下是帝王,可以随时牺牲任何无关紧要的人。
周误时就是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但若他是小筝的哥哥,一切总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周误时看到现在的自己。
看到他的弟弟成了一个太监,一个众人口中无恶不作的阉狗。
虽然他大概把自己忘了,但他希望在他心中、自己已经死了。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或是鄙夷,或是畏惧,或是唾弃,或是谄媚,他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但周误时不是别人。
就像旁人如果说他是条阉狗,他先给这家伙抽成一只货真价实的真狗。但如果是小万这么想他,他心里还是会很难过的。甚至想到小万有可能这么想,他就会……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
万贞儿温柔地摸着他的脸,就像小时候一样。
“但这样不行的……”
“也许吧。”
今天,汪直真是累了,他只觉心力憔悴,好像一夜间飞马疾驰千里,如今虚脱的连话也不想说了。
他只想好好睡一睡,什么也不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如果可能的话,也不要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