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摇了摇头:“并无。”
小郎中耷拉着眉眼,心中失落万分,还强撑着说:“嗯,没事,应该是这血丸冰藏的时间太久了,才跟医书肚饿记载有些出入。等师父收到了信,他肯定很快就会找到新的办法。”
他自己也不相信这话,垂头丧气地收拾好托盘,准备退出去。
裴珩却叫住他:“把这个留下。”他指了指那个青瓷盏。小郎中以为他还要吃,于是把青瓷盏取出,置于案上。
裴珩用过药之后,明显感到身上的疼痛慢慢减轻,最后消失,就像一件沉重的、铺满针尖、刺入骨肉的铁衣枷锁从背上褪去。他忍不住想到那两个晚上,赵归梦疼痛着蜷缩的模样。良医切脉,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有些松垮的衣襟,一手端起青瓷盏,抬腿走出书房。
院中的枣树昨日还是干枯的枝条,今日就挂上了一粒一粒像麦穗粒一样的小小叶芽,静悄悄地在枝头,像瑞京秋日看到的麻雀,小小的、一排排地站在树枝上。
阳光倾泻,风从遥远的、比瑞京还要南的南方,跋山涉水地过来了,也把遥远的南方的春,带来了,带到朔北这个寂寥的小院。
春日当真可爱。
裴珩对一切都没有特别的喜好。四季交替在他眼中如日升月落,一切都是既定,一切都毫无新意,一切都令人觉得无趣。
春日当真可爱。
重复的话在他心中响起。
赵归梦的房门紧闭。慕亭云敲了一遍门,里面的人不回答,他也不敢再敲,悻悻然坐在院里。
见到裴珩走到那扇门前,幸灾乐祸地眯着眼。
只见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片刻过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裴珩进去后,门又无情地关上了。
第22章 糖渍梅子对,就是这样,一直保持这样……
赵归梦面无表情地开了门,冷声说:“有事?”
她不耐烦地耷拉着肩膀,仿佛下一瞬就要毫不留情地摔上门。
裴珩抬手,示意手中的青瓷盏。碧汪汪的瓷盏中盛着橙黄的糖渍梅子,皱巴巴的梅子上裹了晶亮的糖酥皮,一看就酸甜爽口。
赵归梦看了一眼,微微侧身,让他进来。
入门正对着一方木桌,桌上的每个茶盏都有用过的痕迹。木桌东边用一扇屏风挡住了床,照夜清可怜巴巴地挂在屏风顶端。西边临窗放着一张小榻。榻上随意地铺着几条红裙。
裴珩进了屋子,并不多看。只是看到方桌上歪七倒八的茶盏时,动作微微一顿。不等对方察觉,云淡风轻地单手将桌上散乱的茶壶茶盏归拢至一个角落,随即青瓷盏搁在桌上。
赵归梦伸手捻了粒梅子送入口中,随即眯了眯眼。糖渍在她口中化开,像是一阵暖融融的春风,从舌尖划入喉咙,润入心肺,吹散了一直淤堵在心头的污浊之气。
“好甜。”
裴珩见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眼,再度亮了起来,微微挑了挑眉,目光下移,落到她搭在桌角的手,五指白皙修长,指尖沾了晶润的糖渍。与京中其他女娘不同,这只手上有几处伤痕。
正是这只手勒着缰绳,带他来到朔州。裴珩半垂着眼,从袖中抽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十分自然地擦拭着那几根手指。
赵归梦讶异地看他一眼,倒也没有拒绝。她知道这人是有些怪癖的,比如看不惯她系的歪扭的桨酢草结,不肯睡她铺的横七竖八的稻草床,进门就替她收拾毫无章法的茶桌。
现在,他八成是看不惯她手指被糖渍弄脏了。
赵归梦自认如此,也不多问,反倒更关心七日醉,问道:“你让小郎中给你看了吗?”
“看什么?”裴珩反问。此刻方知,明知故问也别有趣味。
“看你后背呀,”赵归梦奇怪地望着他,“你……哦,我刚刚没有来得及跟你说,血纹的确爬上了你的后背,不过颜色比徐令后背的要淡不少。”
她以为这样震惊的消息,至少会让裴珩面容失色。
在来朔州的路上,她还曾想试探裴珩何时会变脸。虽然她已经歇了这种心思。
岂料,裴珩不仅神色如常,只轻轻“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将那方用过的丝帕一叠两,再一叠四。
赵归梦拧眉看他:“你忘了这意味着什么吗?”
裴珩道:“我用过药后,身上就不疼了。”
赵归梦顿了顿,没有说话。
“你想看一下吗?”裴珩把叠好的帕子收回袖中,问。
“看什么?”赵归梦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脑中根本没有思考。
裴珩偏了偏头,示意她:“看血纹是不是消下去了。”
赵归梦一下站了起来,她确实应该看一下。毕竟那天晚上她照镜子,自己的后背根本没有血纹。
如果那血纹只在发病时显露呢?
她又看了裴珩一眼,暗自呼出一口气。她不知道她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结果,究竟是希望血纹还在,还是希望血纹消失。
她走到裴珩身边,这次的动作倒是慢了很多。她依然一手按着裴珩的肩头,一手去扒开他的衣领,往里面看。
裴珩一动不动,只是后颈几缕发丝随着赵归梦的呼吸轻轻飘动。赵归梦不耐烦地揪了一把,见裴珩微不可见地一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她自己的身体,不好这么随意地折腾。
她松开手,探着头,往下看。
只见霜襟白领下,裴珩的背肩之上肌理隐显,中间一道沟壑向下延伸。平日见他宽袍长衣,身形似鹤,原来也不完全如此。只是他背上并无一丝血纹。
赵归梦心中悬着的巨石总算有了着落,可是石头落下的那一瞬间,她并不十分舒心。
“有吗?”裴珩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却还问她。
“消失了。”她说,手指无意识地从裴珩裸露的脖颈上拂过。
裴珩眉心一跳,声音与往常无异:“消失了,这是件好事。”
“是啊。”赵归梦缓缓坐下,没注意到裴珩替她摆正了绣墩,依然说着话:“是好事。”
原来,血纹真的有可能只在毒发时出现!也就是说,在得到及时的解药抑制时,血纹就会消失。
那她是不是也是如此?只是她早就食用过解药,绒芒花。但是由于是生食,药效受限。
每到雨雪天气,她身上的七日醉就会发作。除了发作时,她背上就没有血纹。因此,她那天晚上照镜子,才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食用过绒芒花!
裴珩道:“上次赵门使说,可以替我解毒。现在我能问问,你打算怎么帮我解毒吗?”
赵归梦闻言一顿,就像突然惊醒,斩钉截铁说:“那不行。”
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快、太干脆,反倒像个骗子,骗裴珩与自己交换一样。于是,她赶紧找补:“但是你放心,我肯定能缓解你的毒症。只要,你把东西交给我。”
裴珩“哦”了一声,好像信了,只是又说:“在把东西给赵门使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赵归梦立马道:“我可以帮你。”
她言辞凿凿,目光灼灼。
对,就是这样,一直保持这样的眼神。裴珩的手指无意识地合拢至掌心,笑着说:“不用赵门使辛劳,我们坐着等就好了。”
—临近傍晚,苍云岭山脚的溪水边,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前段时间下了场雨,加上近日天气转暖,雪山有些融化,干涸的天水溪又重新丰沛起来。在溪水的冲刷下,竟有具尸骨从山脚的一处土包里暴露出来。
风声鹤唳的朔州,再次倾城出动,百姓们都跑去围观。孙立耕很快整队,带着衙役赶往现场。
油纸灯笼也挡不住风吹得灯笼里的烛火摇曳。发红的烛光照着每个人仓皇的脸。
只因为,这一处挖出的尸体,远多于梅林。那个坑地,越挖越大。
百姓们惶恐不安,不仅仅因为尸体,也因为这处埋尸地实在太接近天水溪。天水溪是唯一流经朔州的河流,家家户户都在这里取水用水。
一时之间,场面分外安静,只有静静挖土的声音,间或有衙役禀告:“禀大人,又挖出一副尸骨。”
“几具了?”孙立耕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心乱如麻,语气也十分不耐烦。
临近子时,风都是凉的。十几名衙役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只觉得凉到了心底:“禀大人,此处一共挖出了二十一具尸骨。”
冷风把这道声音吹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又在风中静幽幽地扩散、消失。
这次挖出的二十一具尸骨,实在是数量惊人。州府衙署的仵作也忙不过来,又去下属的县衙借来了几个仵作,众人几夜都无法休息。
这些尸骨与之前在梅林挖出的女尸在死因上大致相同,且年龄上也大差不差,只是死亡的年份更早一点,有的甚至已经出现白骨化。这下必然是不必说了,众人开始意识到这件事最早发生的时间,远在裴珩来朔州之前。梅林尸体,大约也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