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知道,师父的安排,咱们就别管那么多了。”慕亭云拉她坐下,“这阵子也太乱了,先是裴将军,这会又是朔州……”
  慕亭云顿了顿,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裴珩坠崖,戟雪卫还没能找到他的尸首呢。”
  赵归梦含糊地应了一声。慕亭云幽幽叹息,又说:“那真是可惜了,听闻他过目不忘,不然也不会十八岁就金科及第,成了大庆最年轻的状元郎。偏偏才高还不气盛,待人又周到有礼,谁都没见过他失态,人人都夸,人人都羡,那才叫风光无限。我老爹恨不得裴珩才是他亲儿子。昨儿我看他心情不好,肯定是为这外姓儿子伤心呢……”
  正说着,侍女在外禀道:“国公爷,赵门使,有人前来求见赵门使。”
  谁能来求见她呢?戟雪门臭名在外,赵归梦除了慕亭云之外,在京师竟无一个好友。文臣清流皆鄙夷戟雪门成日里尽办些杀头抄家的勾当,躲都来不及。不幸遇见了,当面说:“戟雪门,不愧是陛下的剑柄。”
  背后说:“戟雪门,只不过是陛下脚边的一条狗。”
  会是谁,慕亭云比赵归梦还要急切地探头看去。
  帘外,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脸瘦削,着青色直裰,双手捧着三尺来长,一尺高的紫檀木盒,恭敬地对二人见礼,对赵归梦道:“赵门使,这是您上次预定的衣袍。”
  慕亭云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十分眼熟,左看右看,才恍然大悟,指着他:“你,你不是那个孔氏彩帛铺的掌柜?”
  孔掌柜笑着点头:“国公爷好记性。”
  那哪儿是什么好记性,属实是他去得多了,花的钱多了,才有印象。慕亭云这头还在惊讶地问:“师姐,你终于舍得花钱买衣服了,买的什么?”
  赵归梦可不记得这回事,但是孔掌柜笑得一脸确定。
  让她狐疑起来。难道她梦里跑出去花钱了?
  她上前一步,打开了那个乌木匣子,里面豁然是一件红金色白狐毛领大氅。慕亭云手快,展开大氅细细打量。大红色缂丝外层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美丽的植株,袖口和领口缀有白色狐毛,两条系带上各有一颗圆润饱满的白玉珠子。整件大氅不显华贵,但利索漂亮,最重要的是看上去就很暖和。
  亭云惊呼:“这样式我都没见过,掌柜的,你还有私藏啊。”
  孔掌柜对着这位熟客解释:“哪能啊,铺子但凡有新样式,国公爷您肯定是最先看到的。只是这件是赵门使亲自画的图纸。”
  “师姐,”慕亭云指着那金线绣成的葳蕤花朵,问:“这是什么花,我怎从未见过?”
  “沙冬青,”赵归梦伸手抚摸那上面的金色花朵,神色有些恍惚,“它只开在朔州以北。”
  这氅衣应当是裴珩送来的!当真是可怕的读书人,她不过多看了两眼他的大氅,就叫他捕捉到了心思。
  不过,他怎么会选择沙冬青呢?瑞京没几个人认得沙冬青,认得也不会觉得它美。
  “师姐,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奢侈呢!”慕亭云摸了摸那两颗白玉珠子,啧舌道:“这可不便宜!”
  赵归梦幽幽望他一眼,诛心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救你吗?”
  这倒是从未提过,慕亭云睁大了眼,好奇地望着她:“难道是看我可怜?”
  彼时,他被两个劫匪踩在泥坑,当真是慕小国公爷此生最狼狈的时刻。他想,师姐是一辈子的师姐,永远不能得罪了她——万一她出去乱说,他慕亭云如何在京师立足?
  “不不不”,赵归梦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得露出一双梨涡,慢悠悠道:“我当时见你绫罗满身,金装玉裹,加上你那宝剑……”
  两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石桌上的宝剑,那银光剑鞘上镶嵌着三色宝石,静幽幽站成一排,无声地散发富贵之气。
  “料想你非富即贵,”赵归梦继续道:“所以你的救命恩人,我当定了。”
  她说完就出去了,身后慕亭云片刻后才从伤心中缓过来,大喊:“我不信,师姐!”
  第5章 朔州途中“某虽命薄,每每遭难之际,……
  戟雪门,乃高宗亲设,陛下亲掌,不奉他部之令。诏狱分天地人三等。王孙贵族有罪,则入天诏;文武百官有罪,则入地诏;白丁布衣有罪,则入人诏。
  天诏和人诏,十室九空:宗室只要不谋逆,自然无罪。平民的罪,自然也难以上达天听。唯有地诏,常年住满。抓进地诏之人,十无一回,那一回的,不死也残。
  因此,有人觉得这名不妥,应该叫地狱,而不是地诏。不是地狱,怎有那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阴私手段?
  裴太傅裴临渊就在地诏第一间,独一号的待遇。因皇上公开表示,永威将军裴暄一事,疑点颇多,因此没人敢对裴太傅动刑。他们的陛下,心思多变。裴太傅可是三朝元老,又是今上曾经的老师。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只有高程那没脑子的,才会迫不及待地下手。也许不是没脑子,赵归梦想,他听谁令呢?只可惜这人已经出了京师。
  正如慕亭云所言,这趟朔州之行,果真落在了赵归梦头上。临行前,她心有所感,去了地诏。裴太傅已花甲之年,两鬓斑白,而精神矍铄,目光凛然。
  传言他那日,于朝堂之上泣血喊冤,怒极痛骂朝上诸公,据说差点就要指着那上方十二旒冕冠之人,只是很快就被关押到御史台狱。侍御史吓得要死,闭着眼睛捂上他的嘴。
  即使来了这所谓的“地狱”,也没有丝毫的胆怯,一切照旧。赵归梦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觉得裴家父子性格相差,实在太大。她想象不出来,裴珩怒极是什么模样。她未见过,也未曾听闻有人见过。
  她出来京师,就听过很多人对裴珩的评价:生而岐嶷,少美容止,顾盼含章而端严若神。这话太长,赵归梦总结为一句“长得好看脾气还好”。不过她不这么觉得。她觉得裴珩这个怪得很。
  他猜得透每个人的想法,却什么都不说,捂在心里。想想都觉得这人阴里阴森。赵归梦愤愤地想,裴珩最好别落在她手里,否则定要这读书人知道武人的可怕之处。
  —虽已立春,天气还冷。
  一队人出了瑞京,一路朝西北而去。赵归梦红衣白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队伍中间是一辆朱帘拱顶楠木马车,四匹青色大马拉着,车门前一左一右坐着两个模样几乎完全一样的绿裙婢女,和队伍其他玄衣雪刀的人格格不入。这对婢女乃是一对双生子,绿绮是姐姐,性子沉稳;绿漪是妹妹,性子活泼。
  “诶,停车,停车!”慕亭云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朝着队伍前方叫道。
  赵归梦眉心直跳,忍不住调转马头,走到马车边上,一鞭子抽到车辕上,险险避开他的脸,那双眼含刀带剑,脸上却笑靥如花:“要不你回家吧,好不好?”
  两个绿裙侍女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面容平静,眼都不抬,仿佛被骂的人与她们无关。
  “师姐,”慕亭云哂笑道,怕自己挨抽,赶紧安抚性地摸摸鞭子,“我就是有点累了,咱停下来歇会儿吧。”
  “才出瑞京不过一百里,”赵归梦挑眉,笑得格外温柔,“国公爷,您已经休息两回了。”
  见她这笑容,慕亭云心里怵得慌,连忙认错:“不累,师姐,我一点都不累,咱们赶路要紧。”
  接下来的一路上,慕亭云再不敢吭声。直到夜幕四合,他累的直不起腰的时候,队伍才在一处平缓的溪边停了下来,就地扎营休息。慕亭云想住驿站,不想睡荒野。但他不敢说话,赵归梦显然不想理他。没办法,他是被他爹强塞进来的。他自己倒也不完全是被迫的。
  他爹不满意他非要留在戟雪门这件事很久了,戟雪门的人也都看他不起,觉得他一个纨绔子弟,膏粱二代,非挤在他们中间,还占了一个门使的位置。
  他爹以为,这一路辛苦,他忍不了两天就要打道回府。赵归梦估计也是这样想的。慕亭云心里低沉,幽幽地想着,却见面前被人递来半张饼。
  赵归梦看着垂头丧气地青年,道:“不吃?”
  “吃!”慕亭云又咧嘴一笑,“谢谢师姐。”
  “路途遥远,”赵归梦说:“还有十几天的路程,要是像你今日这般走走停停,不知要耽误多久。”
  慕亭云含糊地说了一声“是”,愣了愣,才意识到赵归梦在跟他解释,惊喜道:“师姐,你不赶我回去吗?”
  “赶你回去?”赵归梦轻嗤一声,“你想得美,身为门使,白拿俸禄不干活啊?”
  慕亭云三两下把饼子塞进嘴里,胡乱点头,说:“我一定好好干活,不给师姐丢脸,不给戟雪门丢脸。”
  说得好像她赵归梦和戟雪门在瑞京还有什么脸面似的。
  “吃完休息,明日卯时一到,我们就继续赶路。”
  “师姐,我昨日回去跟我爹又打听了一番。”慕亭云有一点好,不论谁骂他,若是骂得对,他是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又赶紧卖弄自己广泛的消息来源,“那死了的知州,原来是庆州的通判。据说因为抗敌有功,才升任朔州知州,只是不知道得罪了谁,竟然落得个如此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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